王二宝被收拾了番,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麻绸的衣服沾了灰,油光满面的脸盘子也肿起两个大包。他捂着脸,含糊不清地哀嚎着,叫声就像被人拽进屠宰场的猪猡。
不过李知节下手也算有分寸,他没多久便能扶着树站起来。
王二宝支起滚圆的身子,在李知节的注视下,又怂又狠地瞪了这三人几眼,随后一瘸一拐地跑了。
“沈公子,这下我彻底把管事的给得罪了,再也不可能回酒楼干活了。”晏同春望了眼王二宝远去的背影,转而对着沈沐恩道,“现在我真的无处可去,得麻烦你收留了。”
她叹了口气,脑袋一耷,差点磕到对方的肩膀。这才注意到两人间的距离似的,后知后觉往旁边撤了一步。
那股看不见的风似乎也随着她的后退消散了。
沈沐恩终于能抬眸,首先见到的便是她轻轻荡漾的发尾,很快又隐入她纤薄的身板后。
她身上,还残留着浅浅的皂荚香。
恢复呼吸后,沈沐恩便闻见这缕清淡的草木香。他顿了顿,才正色道:“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暂居的院子里还有间屋子,可供姑娘休憩。”
“自是不嫌弃。”晏同春说。
闻言,旁边郁闷抠着树皮的李知节猝然抬头,看了看晏同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低头踢飞脚边一颗小石子。
石子翻滚几圈,落进旁边大道上,又被不知谁的鞋子踩入土里。
路上人流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从街头巷尾传来。好些人注意到了那边狼狈逃跑的胖子,不过镇上的人大抵早已习惯这般场景,瞧了几眼便移开了视线,不曾有一个人上前过问。
之前晏同春被赶出酒店的时候,周围人也是如此的。
她看着这一切,出了会儿神,脑海中空空的,只觉得秋日的阳光似乎有些发凉。
在沈沐恩望过来的时候,晏同春很快收好表情,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发红的眼眶还缀着细碎的泪珠。
她与他对视着,缓缓眨了下眼。
“沈公子,谢谢你。”片刻后,晏同春才开口,“我无父无母,飘零于世,先前见过的人都视我为草芥,还从未有人对我这般好过。”
听闻她无父无母,沈沐恩的目光在她伶仃的身子上停留片刻。纤细得很,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让人想起暮色中独立的蒹葭。
可蒹葭虽纤弱,却也坚韧不拔,大风拂过后仍能挺直脊梁。
不正如她一样么。
沈沐恩温和地开口:“姑娘本就不是草芥,我也不过举手之劳,无需记挂在心上。”
眼泪粘在睫毛上有些难受,晏同春抬手想擦,想起刚刚摔了跤,手还是脏的。只好放下手,仰头夸道:“你可真是个顶顶好的郎君。”
她说得认真,朝阳在她眼睛里亮灿灿的。
沈沐恩从未见过这样亮的眸子,险些晃了神。又看见她垂下手的动作,恍然间,竟欲为她拂去眼角的泪。很快,他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想了什么,匆匆移开视线。
恰好有孩提抓着糖葫芦跑过,一不留神被地上树枝绊倒,眼看就要往两人扑来。
沈沐恩和晏同春同时伸手——
沈沐恩扶住了小孩的胳膊。
晏同春扶住了小孩的糖葫芦。
短暂的沉默后,男童不可置信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又看了看拿着他糖葫芦的晏同春,“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晏同春:……
死手没用的时候反应这么快干什么。
晏同春急忙把糖葫芦塞进小男孩的手中,干巴巴地开口:“喏,你的糖葫芦,还在呢,没掉地上。”
她莫名有些脸热,偏头,发现沈沐恩正笑望着她,双眸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和先前那种礼貌的微笑不太一样。
好像更有活人感了。
啊,晏同春后知后觉意识到,沈沐恩虽然一直温温柔柔的,但温柔得就像月亮外边那层薄薄的光晕一样,不太真切。
笑完,沈沐恩在孩提前蹲下身子,柔声询问:“可有哪里伤到了?”
小孩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连哭声都断了,呆愣愣看了他好几眼,才答道:“没、没有。”
“好。”沈沐恩平视对方,用他那种独有的语调不紧不慢嘱咐,“日后在街上可要小心。”
“好、好的。”小孩的眼泪已经彻底干了,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用力点头。
沈沐恩这才起身,揉了揉对方的脑袋。他的动作很轻,就算面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孩提也耐心得很。
突遭摸头杀,晏同春感觉这小男孩都要宕机了。
但小孩毕竟是小孩,等反应过来后,举着失而复得的糖葫芦,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晏同春望着男孩的身影逐渐消失于喧闹的街巷中,又注意到旁边的视线,发现沈沐恩正用刚刚看小孩子的那种眼神看着她,唇畔挂着浅浅的笑。
她疑惑,“怎么了?”
“姑娘的伤还未处理。”沈沐恩说。
就擦破了点皮,还没她浑身的肌肉酸痛,经对方这么一提,晏同春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也撞到他了,还把自己撞到了地上。
她本想说这点小伤不需要专门处理,但沈沐恩并没有给她第二次拒绝的机会,只道附近便有家医馆。
他说话还是那种春风般和缓的语调,表情也没多严肃,却莫名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晏同春才生出这样的想法,又看见对方唇畔浅浅的笑。
她想这大概是自己的错觉,这样一位温润君子,完全不可能有任何攻击性嘛。晏同春静静跟在沈沐恩身后,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开始话很密的李知节似乎已经安静许久了。
没等她多想,医馆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呆了这些天,晏同春也多少明白了这个朝代的状况,大永的市坊是合一的,不像唐朝那样商铺统一管理统一开市闭市。这里的商铺常常穿插在民居间,衣食住行都挺方便,经济似乎也比较繁荣,商人地位应当没有前朝那般低下。
医馆是个药童在守着铺子,本来杵着桌子打瞌睡,见有客人进来,连忙打起精神上前。
他看起来比现在的晏同春还要小个几岁,估摸着和李知节差不多大,做起事来手脚意外的利落,很快帮人包扎好了伤口。
晏同春趁这功夫扫了圈医馆的药柜,想看看这个朝代的药贵不贵,可惜柜子上没有标价钱。
就在这时,药童抬头,问她:“我可以为姐姐号下脉么?”
晏同春反应了两三秒才意识到这句“姐姐”是在喊自己,加上对方长得挺清秀,这声喊得她还怪受用的,本想点头。毕竟这可是医生主动提出问诊,虽然只是实习医生,但也够她悬起半截心了。原本她淋过雨之后就一直打算看看大夫,现在可不正好赶上了么。
然而沈沐恩的目光也移过来了,静静落在她身上。
晏同春忽然就清醒过来了——
这么大的惨,可得留到后面慢慢卖。
不然一下把惨全卖光了,以后还怎么博大腿的同情?
想到这,晏同春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没那么酸了,肺也没那么难受了,只道:“小大夫,你若是想找位病人练练诊脉,等姐姐有空了再来帮你好不好?姐姐现在饿了,想去吃饭。”
她故意曲解对方的意思,顺便带跑沈沐恩的思绪,免得他计较下去。这人连个擦伤都要带她来医馆,要是知道她风寒入体,怕是当场就要圣父心发作了。
好在药童被她这句“小大夫”叫红了脸,都没顾得上澄清自己不是想练诊脉,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再会呀,小大夫。”
趁小大夫愣神的功夫,晏同春拉住沈沐恩的衣袖往店外走,头也没回,问他:“沈公子,你可知晓清溪镇哪些店好吃?”
沈沐恩连扶她起来都要隔着张帕子,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她也很有分寸,没直接摇对方的胳膊。
虽然仅仅是这样轻轻拉袖子,沈沐恩也有一瞬的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她扯着自己袖口的右手上,刚包扎好伤口,露出几根纤细的手指,很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其实晏同春只用了指尖搭在上面,只要他稍微一动作,她的手便能掉下去。
然而沈沐恩连平常习惯的作揖都未行,只是微微抬手配合她,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走,回答道:“在下也才来不久,对镇上不甚熟悉。”
晏同春又轻轻摇了下,“那一起逛逛可好?”
说着,她转头望他。
这时两人刚好走入光亮处,他月白色的袖口在阳光下仿佛一片流动的河水。
晏同春才反应过来似的,匆匆松开他的衣袖。
那股本就轻的力忽然间消散了,好似从未存在过。沈沐恩平静地收回目光,说:“好。”
身后的李知节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安静大半晌之后终于开口了,兴冲冲道:“公子,我方才在路边瞧见一家卖签菜的铺子,闻着可香了!”
在酒楼做工的时候都是瞧着客人吃这道菜,晏同春自己还从来没尝过。闻言,她也同样期待地望向沈沐恩。
后者被这样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轻笑了下,“那便去尝尝吧。”
虽然目的地是签菜摊子,然而一路上各色小吃摊琳琅满目,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闻得晏同春食指大动。
左手边的妇人叫卖着饮子,摊前已经排上了三两客人;右手边的汉子往油锅里滚糯米团,丸子炸得金黄酥脆;桥墩下还有脚夫啃着软烂的羊蹄……
这个朝代的食谱丰富得超乎晏同春的想象。原以为悦来的菜式多是因为它够大够气派,没想到连街边也有这么多小食。
她越走越饿,期间咽了好几回口水。
本来早上就没来得及吃饭,一见到这么多小吃,她肚子猝不及防响起来。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李知节转头不那么迅速的话。
然而他转头动作飞快,跟开了三倍速一样,眸子也睁得比平时大些,就这样猛然望向晏同春,仿佛见到了什么很稀奇的事物。
晏同春扣了扣脚趾。
苍天啊,她肚子叫得也没多响啊,这人干嘛这样看着她!!!又没吃他家大米!
学武的人耳朵都这么尖吗!
这下好了,沈沐恩也被李知节的动作吸引到,转头望向她。
两人无声对视,晏同春的肚子发出了接二连三的响声。
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明明完全没有周围摊贩叫卖的声音大好吗!明明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好吗!
晏同春羞红了脸,心道古人怎么这么大惊小怪。见李知节还在旁边盯着自己,干脆抬手捂住脸,闷声道:“我早上没吃饭。”
你们高门大户规矩多就要剥夺平民的肚子响自由吗!
说完,她第一次听见沈沐恩笑出声,虽然只是轻轻的气声。
落在耳朵里,酥酥的。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的笑声也短暂得很,一闪而过。
晏同春放下手之后,看到的就是恢复了正常神态的沈沐恩,手里还拿着不知何时买的糖葫芦,递给她。
晏同春的脸更红了。
刚刚她扶小孩的时候一把就抓住了人家的糖葫芦。
虽然她确实馋,虽然他应该是好心的,但是、但是——但是这串山楂真漂亮呀。
晏同春很实诚地收下了沈沐恩递过来的糖葫芦,张嘴咬了一口。
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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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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