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中军大帐灯火摇曳。
楚无锋身穿一件石青色棉质圆领袍,袖口与下摆绣着狮子纹,腰间系一条布带。她已卸甲洗漱过,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她正坐在案前写着呈文,神情专注,肩背笔挺。她的眉骨很高,火光描出一道利落的轮廓;眼窝处投着阴影,却掩不住那双眼中凝凝的光。
写字时,为了不让衣摆沾墨,她习惯性地将一只袖子挽起,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右臂。
阿石也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衣服,上着白色对襟衫,下着藏红色暗花马面裙。
她坐在无锋身边,歪着脑袋,专注地看着她写的呈文,一字一句地跟着低声念着:
“凤栖寨地势险要,非一日可取……臣已歼贼寨守军一队,以振军威。”
“……臣先已命督军亲卫三十余人列阵帐外,又嘱营中守军严加戒备,不得有误。然敌军来势过急,督军未披甲胄,亲出营门督战,当场遇袭……”
楚无锋写完这段,抬起头,用笔杆敲了一下阿石的额头:“天凉了,去,把那件丝绵外套穿上。”
阿石“嗯”了一声,去取了外套披上。她想了想,又拿了一件麂皮马甲,回来递给楚无锋。
楚无锋刚刚写完落款,盖下印章。她一边从阿石手中接过马甲穿上,一边吹干着纸上的墨迹。
“比想象中的顺利,那一队人够交差了。”她压低了声音对阿石说。
阿石点点头。
墨迹已干,二人用蜡把信封好,又装入锦囊中,扎紧绳子,盖了将军印。
楚无锋将锦囊递给守在帐外的亲卫:“交给飞骑,今夜务必启程,老样子,三日内送抵御前。”
亲卫领命。
她又吩咐道:“今晚我与石女官要去外围巡查防线,再去查验军需库存、点数军械。你送完信就去歇着吧,顺便告诉换值的几人,这些日子辛劳了,今晚都松快些,去喝口热酒,不必再上岗。”
亲卫大喜过望,连声道了谢,便快步去了。
楚无锋转头看了阿石一眼,唇角微微一勾:“走吧。”
她们沿着帐间的小路穿行,军中正是晚膳时分,兵士们三三两两围在炊事营那边,笑骂声混着饭菜的香气传来。
借着这阵喧闹,二人溜出了营地,沿着一条无人的羊肠小道疾行向凤栖寨去了。
暮色四合,风声从她们耳边划过。走到半路,楚无锋突然停步,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的林影。
阿石有点疑惑,也停下脚步:“将军,怎么了?”
楚无锋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阿石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
无锋沉默片刻,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也是,大概是我疑神疑鬼了。冯启正安插的人已经被清理了,都是自己人了。”
阿石道:“不怪你,山中动物多,大概是些山羊、兔子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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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遥和舒令雨早已候在凤栖寨侧面的某个隐蔽小门外。
应遥在一棵老槐树下盘腿坐着,背靠树干,一手撑着地,另一手随意搭在腰间刀柄上;她穿着一件暗色的兽皮袍子,肩上披着一件石榴红披风。
舒令雨则立在一旁,手提一盏纱灯,姿态端直。她披着秋香色羽纱斗篷,拖地如月;里面则是一件利落的月白色云纹直裾袍。
应遥远远就看见山路上楚无锋和阿石的身影,大笑着迎上来:“怎么样,那老东西死了,是不是自在点了?”
她目光一转,落在阿石身上:“这位姑娘好俊朗,恕我眼拙啊,你是?”
楚无锋上前半步,替阿石回答:“这是我妹妹,叫她阿石就好。”
阿石点点头:“寨主好。”
应遥愣了一下,笑道:“果然和将军一样,看着就身手不凡啊!一会儿过两招?”
“应遥,不要失礼。”舒令雨提着纱灯走近,灯光映得她面容柔和如水。
她转向楚无锋,行了一礼:“令雨见过楚将军,见过石妹妹。山中条件简陋,只备了些薄酒小菜,望将军与石妹妹莫慊,请移步。”
随后,她轻轻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楚无锋和阿石迎入寨中。
还是熟悉的宅院,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
应遥抓起酒壶,给楚无锋斟满,酒液荡出碗沿也不管:“先来一碗,今儿没有外人,就咱几个,喝个痛快!”
楚无锋接过,一仰脖饮尽:“多谢寨主。”
“好!”应遥大笑,自己也干了,转手又给阿石倒酒。
阿石从容接过,低头一饮而尽,放下碗时神色如常。
楚无锋本来有些担心,怕酒劲冲、怕阿石怯场……不过,看阿石不露怯色、喝得也爽快,她便放下心来。
她又细细一抿,尝出酒里有瓜果的清甜。她知道阿石肯定喜欢,于是也不再多虑,任由她随意饮去了。
应遥笑得明媚,开始闲聊:“你们不容易啊,和冯启正那老东西共事那么久。可惜你们没看见杀他的时候有多畅快。”
楚无锋放下酒碗,也笑了起来:“寨主可是帮了我大忙。不光是冯大人,那支男人守卫军也不错。”
应遥哈哈一笑:“这才对嘛,咱们各取所需。凤栖寨不喜欢的人都没了,将军那边也能给朝廷交个差。”
她又举起酒壶替楚无锋斟满:“来,将军,这一杯我再敬你。”
推杯换盏间,舒令雨看阿石偏爱吃肉,便给她盛了一碗鸭肉冬瓜汤,还特意放了只鸭腿。
阿石的眼睛亮了起来:“谢谢!”
舒令雨温柔地笑了:“多吃些,你这样的年纪,不该和她们一样喝许多酒。”
阿石低头抿了一口汤,仍嘴硬道:“我能喝酒的。”
楚无锋在旁接过话头:“舒娘子说得对,你少喝些酒也好。”
应遥听着她们说话,挠挠头:“哎,怪我,忘了问阿石爱不爱喝酒了。”
她想了想,一拍大腿:“那干脆别喝了,咱们过几招?”
还不等楚无锋回答,阿石就点了点头:“好呀。”
楚无锋只好随着笑道:“不错,也算不负这壶好酒。”
应遥掀开角落里兵器架上的布,拎下两把长剑,将其中一把抛给楚无锋。
楚无锋当即起身,稳稳接住。她随手挽了个剑花,剑身划破空气、簌簌作响。
“好剑。”她感叹道,然后转向阿石,“你也去选一把吧。”
阿石走过去,不疾不徐地从架上抽出一把轻剑。
舒令雨见状,转身入内,片刻便抱出一把琵琶。那把琵琶是绿檀所制,带着一阵淡淡的清香;琴头由白玉雕刻而成,是一支盛放的莲花。
她轻抚琴弦,是《兰陵王入阵曲》。
开头是一段长长的轮指,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恢弘之势在弦音间缓缓铺开。
院中灯影与月光交织,三人分散成品字形,皆持剑而立。
几个摭分推进着节奏,恍如百万大军列阵于旷野,鼓声未起,杀气已至。
应遥率先出手,她脚下一跨,长剑带着劲风直劈楚无锋的肩头。
楚无锋沉腰转身,剑锋斜挑,将应遥的剑架开半寸,又反手一记横扫逼近她腰侧;应遥闪身避开,剑尖将将擦过她的兽皮袍边。
琴声如金铁相击的铿锵声,节奏陡然加急,大扫大拂,兰陵王已孤身入阵。
阿石趁隙切入,脚尖一点踏上院中的一块青石,身形一跃,剑尖直指应遥咽喉。
应遥翻身一滚,避开剑,笑骂道:“你们二对一,岂有此理!”
楚无锋也笑了,她回道:“我只防,不攻的。”
急促的弹挑声骤起,辅以拉弦推弦,剑影与旋律在空气中交融。
三人剑来剑往,火花迸溅。
应遥的剑法大开大合,劈、砍、挑皆势若奔马;
楚无锋的剑法沉稳,格挡与反击间衔接自然,几乎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阿石的剑法轻巧迅捷,剑尖闪动之间带着少年气的凌厉,每次出剑都直取破绽。
曲调渐入尾声,琴声缓下来,摇指如细水长流,辅以低回的吟揉。
三人的剑势早已收敛,不再逼取破绽,而是顺着节拍在月下起舞。
风声低吟,琴声宛转,衣袂翻飞,剑影交错。
最后一声琴音停在空中,舒令雨缓缓放下手。
应遥长啸一声,顺势躺倒在地,大笑道:“痛快!”
舒令雨放下琵琶,站起身,行了个礼:“将军剑法沉稳如山,攻守皆成章法,令人钦佩。”
楚无锋笑着摇头:“哪及寨主豪情万丈,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叫人心生敬畏。”
应遥一跃而起:“什么时候得空了,再来玩儿啊?”
阿石认真地点点头:“我可以。”
楚无锋却叹口气:“督军新亡,我们还能暂歇几日……寨主心里明白,我原本并不想多掺和凤栖寨的事。可朝廷催攻、派遣新督军,只怕也在眼前。到时得不得空,还要看局势与圣意。”
她微微一顿,又试探着问道:“凤栖寨可有机会探探上面的口风?听说寨主是有路子的。”
应遥刚要开口,舒令雨却神色自然地接过话:“将军放心,这些年本寨除了仇家,不与外人通路。”
她又福了福身,款款道:“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两位还是早些回去。”
楚无锋应声,带着阿石向二人作揖:“多谢款待,改日再叨扰。”
出了山寨,半轮残月挂在枝梢,山路已笼在夜色里。
走出一段路,楚无锋低声问:“今天觉得怎么样?”
阿石偏头想了想:“……挺自在的,不必多思虑什么,倒感觉不像是敌人了。”
楚无锋沉沉叹了口气。
想起了练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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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凤栖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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