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浮生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口腔里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该记得,他还记得!
赠剑之时,他曾答应过吴先生,绝对不会埋没八苦剑这把绝世神兵,但他、但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啊!
事到如今,他怎么还敢奢求原谅呢……
宛浮生不想见吴先生了,他不敢见了,就像他不敢见宛赋一样。
要不就现在吧?他迟钝地想着,就现在,去死好了。
宛浮生动弹了两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起来,突然发现有一个白衣青年正踏着镜河的浪潮向他走来。
宛浮生还没看清楚白衣青年的长相,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吴先生。
他在心里无声地喊道。
吴岚迹很快就来到了宛浮生面前,他几乎要认不出宛浮生来了。
宛浮生的身量比往日高了很多,黑了,也瘦了,眼睛里灰蒙蒙一片,看不见一点光亮,世间万物再也不能在他的眸中留下倒影。
是魔非魔,非魔似魔。
“好久不见。”吴岚迹看着宛浮生。
“好久不见。”宛浮生也回望着他。
江面上冷风肃杀,水雾横生,即使是夏日的傍晚,也让人感到刺骨的凉意。
吴岚迹控制着水流迫使小舟停在了原地,水波托着他伫立在船前,挡住了宛浮生的去路。
“你不用去月涌都了,月涌都已被起义军占领,钱达抛弃了你,带着他的家眷逃到日来去了。”他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不过钱达现在已经死了。”
“死了?”宛浮生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可他感觉不到任何喜悦。
吴岚迹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杀的。”
宛浮生不出声了,只是安静地凝望着吴岚迹十几年来不曾改变的面容。
他想告诉吴先生自己这七年经历的折磨和痛苦,想倾诉心里对他和老爹绵延不绝的思念。
但他最终没有开口,因为宛浮生心知肚明,从他被磨难打败而自甘沉沦的那一刻起,这些就全都失去了意义。
宛浮生突然道:“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杀我了。
吴岚迹点点头:“我是来杀你的。”
毕竟你罪该万死。
日来城隍办事周全,不但带来了宛浮生所在的消息,还顺便拓印了功德簿中关于宛浮生的一页,详细地记载了他这几年去了哪些地方,杀了些什么人。
可以说,宛浮生死有余辜,犯下的罪孽早已罄竹难书。
可是吴岚迹却感到了三分庆幸。
宛浮生是涵清江水神的转世,如果他此世横死,那就是刑罚未满,还得再前往地府轮回一世,再受一次红尘之苦。
他此生已造诸多杀孽,但这毕竟不是他的本愿,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钱达和玄海仙师对他使用了血引鬼奴术,宛浮生也是受害者中的一员。
如果宛浮生能够洗心革面,并在后半生行善积福、博施济众,天道主评定此世功过后,还有可能重归神位。
吴岚迹知道自己是个偏心的,而且是越来越容易偏心的人。
涵清君于他有恩,两人又是同僚,关系自然非比寻常。
所以即使空了大师和傅朝青都死在了他手上,即使再怎么悲愤不甘,吴岚迹仍然留出了几分心思为宛浮生考虑。
但吴岚迹看完功德簿的记载后,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如果这样罪恶滔天、残忍暴虐之人都能逃脱制裁,他还有何颜面辅助三道主正纲肃纪、治理三界?日后又该如何面对这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
吴岚迹很庆幸,庆幸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杀了宛浮生。
宛浮生是涵清君的转世又怎样,是自己的朋友又怎样?
法不可违,违者必究。
为神,为人,宛浮生都已罪不容诛,死不足惜!
吴岚迹跨过千里的江山赶到镜河,就是为了在此地劫杀宛浮生。
宛浮生哑然笑了起来,他用脚尖踢了踢甲板上的八苦剑,歪着头对吴岚迹说:“吴先生好像没带武器?要不就用这把八苦剑吧。”
“不必了。”吴岚迹冷淡道,眸子开合间杀气四溢,“杀你,何必用武器呢?”
宛浮生似乎早有预料,点头叹息:“也是,我的血液早就污浊不堪,杀我只怕会脏了八苦剑吧。”
吴岚迹看着宛浮生这副对自己是生是死毫不在意的模样,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之气。
你也知道自己该死吗!
既然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你又为何要走到如今的地步呢!
你不是不知对错善恶,但你依然任由自己被黑暗浸染,宛浮生啊宛浮生,你当真糊涂啊!
吴岚迹痛心疾首,内里的怒火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全数焚尽。
“我有一个遗愿。”趁着吴岚迹还没有动手,宛浮生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吴先生神通广大,一定能帮我实现的吧?”
虽然凝聚起的气势被宛浮生的调笑搅乱了,但吴岚迹也没有一鼓作气直取他项上人头的必要。
于是他道:“你说。”
就当是对故人的临终关怀了。
太阳有一半藏在群山之后,晚霞缤纷绚烂,水面波光粼粼,镜河像是一条绯红色的绸缎,翻着金红交错的波浪。
不知是俗世入天界,还是那仙境现凡尘。
河面上没有翱翔的水鸟,河面下不见穿梭的游鱼。
整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对峙着。
宛浮生的目光温柔了下来,连带着无神的双眼也有了一点神采:“我死后,如果吴先生愿意留我全尸的话,能不能把我带回罗袖城?”
他皱了皱眉,纠结了一下才补充道:“我想再见我老爹一面。”
“好。”吴岚迹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会的。”
“唔,那求求吴先生再帮我个忙,给我家老爹带几句话吧。”
吴岚迹一向耐性绝佳,他又道:“可以,你说。”
“你就说,让他少喝点酒,别哪天喝醉了掉水缸里淹死,出门记得带钱,现在可没有人会跑去赎他了……”
“生病了要吃药,天冷了要添衣,不要跟个小孩子一样让人操心……”
“还有让他少去莲月寺出家了,新任主持的脾气可不像圆法主持那么好……”
宛浮生侧过头,痴痴地凝视着罗袖城的方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末了,他还问:“唉,吴先生,我是不是说多了?你记得住吗?”
“记得住。”吴岚迹面无表情,“你可以继续说。”
“嗐,算啦。”宛浮生摇了摇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事情你也不必瞒着他,你就让他……不要想念我吧。”
“好。”
宛浮生突然又大喊一声:“等等,我还有一件事。”
“你的事有点多。”吴岚迹心平气和,“还有什么想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了。”宛浮生叹了口气,从甲板上捡起了八苦剑,“八苦……我觉得这个名字起的不好,不吉利。”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
吴岚迹没有想到宛浮生会说起这个,他解释道:“不是我起的名。”
“无所谓啦,这把神剑跟着我,着实受了不少委屈,饮了不知多少无辜者的鲜血,要不吴先生就把它扔在这镜河里吧,让它好好洗洗,过个几年再捞上来。”
宛浮生像是在胡言乱语,表情却透露着认真:“镜河之水澄澈如镜,希望八苦剑洗完后能够心如明镜,不要再看走眼了。”
“八苦剑没有心,也没有眼。”吴岚迹纠正道。
“哎呀,吴先生不要这么较真嘛!意会,我们意会就好。”宛浮生把目光转向了吴岚迹,“我还有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
“应该?”
见吴岚迹不置可否,宛浮生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吴先生怎么突然想到了来这里找我?”
“傅朝青是我的弟子。”
“啊……”宛浮生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脸色惨白,却仍带着笑容,“看来我和吴先生之间,已经隔着血海深仇咯。”
吴岚迹淡淡道:“你行刺苏进宝时杀死的僧人,也是我的朋友。”
这下,宛浮生彻底笑不出来了。
原来阴差阳错下,他们已经成为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宁可吴岚迹打他、骂他,也不想让吴岚迹用这种平淡的口吻与他说话。
因为这样的态度往往意味着不在意。
吴先生不在意他了,想到这里,宛浮生沉寂已久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他明白,只要吴岚迹还是吴岚迹,他就永远都不可能原谅自己了。
好在,吴岚迹绝对会杀死他。
“吴先生,有一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吴岚迹的目光冷漠而疏离,满眼写着“刚刚不是说最后一个吗”。
宛浮生问道:“你是仙人吗?”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对了,“我都忘记了,你是魔修,魔修好像不能成仙……”
“不是,但也没什么差别。”吴岚迹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也确实该上路了。”宛浮生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我这辈子啊,其实真是挺遗憾的。”
吴岚迹没有理会他的感慨,抬起了一只手掌,动作似缓实疾。
二十八奇术,翻沧海。
吴岚迹衣衫烈烈,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掌心向下,闪烁着澎湃的法力,一个个微型的法阵在他的指间瞬息完成,运转一个周天后又立即消散。
生死寂灭,刹那芳华。
河面上突然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条小舟被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砸落。
“吴先生手下留情,船是我借来的啊!”宛浮生一把抄起八苦剑,脚尖连踏,稳稳当当地跳到了小船的船篷上。
吴岚迹手中法力未停,咆哮的浪花卷着浮沫,向小舟劈头盖脸地笼罩而去,数道水龙卷冲天而起,将宛浮生围困在其中。
他还有空问一句:“向谁借的?”
“镜河上游有个渡,我跟那里一个姓景的老渔夫借的。”宛浮生纵身一跃离开了小舟,浪涛却化作一条水龙,一扭身就向他追去。
“知道了。”吴岚迹踩着白浪闲庭信步,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平静得宛若一汪深潭。
宛浮生咧嘴:“那就好。”
话音刚落就有一条水链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狠狠往下一拽!
几乎与此同时,吴岚迹翻转手掌,向上虚虚一托,一股和风将小舟平稳地送回水面,连水花都没有溅起。
宛浮生砰的一声摔在甲板上,半天没爬起来。
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别让我的血流到船上,我怕吓到老人家。”
“你放心。”吴岚迹方才的举动只是为了不损坏小舟,他干脆利落地一挥袖,把宛浮生再次击飞到半空中。
二十八奇术,破千军!
宛浮生只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一道极细极细的银光向他飞射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还在空中,但河水已经争先恐后地从口鼻处灌了进来。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圆法主持站在屋檐下,对着屋顶上的他和花寅招手。
他看到了永宁街影壁流辉,吴先生笑着接过他递去的菜饼。
他看到了长定桥柔月射波,老爹手里提着那盏流光溢彩的莲花灯。
眼睛和耳朵逐渐失灵,黑暗取代了一切,握着八苦剑的手释然松开。
宛浮生如愿以偿地拥抱了安宁。
吴岚迹缓步踏上小舟,久久地凝望着宛浮生沉没的地方。
后来,他的笔记中多出了一首《江城子》:
“雁哭残夜,云意沉,掩星埋月。昏世昧,一灯明灭,苦海岸缺。青锋碧血江湖路,赤子丹心坚似铁。错身过,长恨此番别,音书绝。
是与非,怎堪辩?正与邪,如何解?惋浮生,欲语无由咽。而今三途归去也,却忆闲游永宁街。西风烈,恨水洗不净,残阳血。”
此时此刻,吴岚迹蓦然回首,只见苍山如海,太阳沉沉地落下去了。
宛浮生,惋浮生,他在眷恋活着和渴望死去的矛盾中挣扎。
其实是先有了这首《江城子》才有了宛浮生的故事,属实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了。
词中“一灯明灭”化用自《紫柏尊者全集》中的“千年暗室,一灯即明”。“苦海岸缺”化用自《朱子语类》中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写这首词的时候才初三,水平一般,还请见谅。
被自己刀得死去活来问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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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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