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吴岚迹便改道去了药房,走近了才发觉,药房里的那股气息是属于兰亭的。
兰亭正端着一个小小的烛台,借着那一点点的光亮辩识着药柜里的药材,烛火微晃,为她的眉眼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色,五官都带上了毛茸茸的钝感。
只听她喃喃自语道:“使君子,味甘,性温,归脾、胃经……桂枝,味辛,性温,归心、肺、膀胱经……忍冬,味——呃……”
“忍冬,味甘,性寒,归肺、胃经。”
一个温润的声音提醒她,已经有些年头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兰亭慌张地抬头望去,吴岚迹正站在药房门口朝她微笑。
“吴、吴先生。”兰亭惊得手微微一抖,灯焰轻颤。
毕竟男女有别,吴岚迹是外人,为了避嫌就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顺便为兰亭挡一挡初春里还有些寒冷的夜风。
他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轮廓愈发柔和,在兰亭看来却带了几分旖旎的意味。
吴岚迹抢先开口:“夜已三更,兰亭姑娘还在药房里做什么?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嗯……我再等一会儿。那个,吴先生……”兰亭大概是第一次独自跟吴岚迹说话,实在太紧张了,她叫住了吴岚迹,踌躇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岚迹看得出兰亭的焦虑,他没有动,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
兰亭犹豫了很久,才试探地问道:“吴先生,你觉得我怎么样才能不被小师弟超过太多呢?”
“不被小柳公子超过太多?”吴岚迹奇怪地重复了一遍,“兰亭姑娘为什么会这样问?”
兰亭抓着烛台的指节隐隐有些发白:“我、我只是弄不明白,我感觉自己已经非常努力了,但是,但是我总是比不上小师弟……”
“我读过的医书都是死记硬背,不像他那样能触类旁通……”
“配药不如他灵活,师父都批评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
“辨认穴位也不如他准确,要有经验丰富的医师看着才能避免下错针,但小师弟闭着眼睛下针都不会扎错穴位……”
兰亭越说情绪便越低落,她的嘴角已经压低了,面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好似冻住了一般。
“小师弟天赋太好了,就算他玩心特别重,平常也不怎么上心,只要师父稍微一督促,他就能很快就补完平常落下的功课。我们是同时拜师的,我不过是仗着年龄长他几岁,才成了他的六师姐。”
“但他的能力比我好太多了。”
“我……我很害怕……”
“我怕有一天,小师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医师,成为了万木堂的堂主,而我只能永远隐没在他的光芒之下。”
吴岚迹听完了兰亭的担忧,没有很快回答,他定定地看着兰亭,半晌才缓缓说道:“难道你觉得自己没有天赋吗,兰亭姑娘?”
迎着兰亭困惑的眼神,吴岚迹露出了微笑:“能深刻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并为了自己的目标坚持不懈,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天赋吗?”
“我一向认为,努力也是需要天赋的。”
“需要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需要日复一日的坚持,需要百折不挠的意志。”
“或者说,你会努力,这本身就是你的天赋。”
吴岚迹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几分不屑的讥诮,但不是对兰亭,而是对一些古板守旧的修行者:“我作为修行者,某人根骨不好、日后难成大器一类的言论,我听的多了。”
“自天地混沌初分,有天赋的人每时每刻都在出现,可是古往今来,真正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又有多少呢?”
“那些流芳百世的先贤们不一定天资卓绝,但一定坚持不懈。”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吴岚迹收敛了自己的神色,没有流露出更多的鄙夷,他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的话了,却忍不住继续说道:“兰亭姑娘知道魔修吗?”
兰亭微微点了点头。
她听说在数百年前,魔修还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代名词,但如今因为魔修修行不看根骨而更看重心性,还有了固定的门派和修行法门,更有自己的原则,所有现在的魔修已经和邪修泾渭分明,不能混为一谈。
“魔修始祖岳寻寻的事迹,兰亭姑娘可曾听闻?”吴岚迹澄明的目光带着沉淀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怀念。
魔修始祖岳寻寻是他最小的、也是让他最疼惜的弟子,后来,吴岚迹更是将岳寻寻认作养女,将她的儿子视作自己的外孙。
兰亭老实地摇了摇头,她不是修行者,万木堂的各位也对修行界的事情了解不多。
“岳寻寻是仙祖飘岁的养女,也是扫雪宗第三代宗主,有成仙的资质,实乃天纵奇才,只不过她的儿子司清骨却天赋极差。加上司清骨父亲早逝,岳寻寻又忙于宗务,终日案牍劳形,对儿子疏于关怀,导致司清骨太过于渴望母亲的认同,最后为提升实力而堕入魔道。”
“早期的魔修因为魔气的影响,大多暴戾噬杀。岳寻寻很快就发现了司清骨的异状,她又悔恨又心疼,便与飘岁一起开始研究不会损害心性的魔修之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数年后,《六感五味诀》出世。魔修再不必受魔气焚心之苦,天下的修行者们也终于脱离了根骨的限制,世间欲求大道者也得以突破天赋悟性的枷锁。”
“对于如今的魔修而言,努力远比天资重要得多。”
吴岚迹看了看陷入思考的兰亭,接着往下说:“兰亭姑娘需知,涓流潺溪,十交百汇,终成江海;碎石沙粒,千堆万砌,终成峰峦;尺木寸草,层绿叠翠,终成山林。登高自卑,虽山巍而终有停;行远自迩,虽步小而至无穷。”
“姑娘有才、有志、有行,何事不可成也?”
兰亭低下了头,她的脸庞隐没在阴影中。吴岚迹没有停顿,他目光澄澈,语气平淡,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再者,兰亭姑娘又何必与小柳公子相比?”
他露出了一个夹杂着欣慰和怜惜的表情:“世人皆知永暮渊有一位妖王坐镇。在烈朝末年,就是这位妖王趁乱世扬起妖族大旗,率领众妖定居在长年不见天日的永暮渊,以自身妖丹演化日月更替,护妖族万民安稳。”
“魔修始祖与妖王一人一妖,道虽不同,却同样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到了极限,拿她们相互作比较,岂不是贻笑大方?”
“你们师姐弟两人也是如此,小柳公子会是万木堂主,也只是万木堂主,而只要兰亭姑娘想,以后的天地会更加辽阔,在我眼里又如何能分出高下?”
兰亭抿着嘴唇,脸色愈发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眸中却有期待和憧憬的光芒在闪烁着。
“我言尽于此,太过昏暗的烛光对眼睛有百害而无一益,兰亭姑娘还请早些歇息吧。”吴岚迹说完,便半掩上门径自离开了。
兰亭一咬牙,一跺脚,趁着吴岚迹还没走远,鼓起勇气冲出来提高声音喊道:“吴先生,你可以留下来吗?”
情窦初开的风将兰亭的话一字不差地送至吴岚迹耳边。
夜风懵懂却痴情,绕着吴岚迹的衣角缠缠绵绵不肯离去。
吴岚迹闻言回过身,他柔顺的黑发随意束起,更衬的面如冠玉,昳丽的五官可与天上的皎皎明月争辉。
世间无双客,天上谪仙人。
他的表情依旧温柔至极,双目却愈发清冷淡漠。
“兰亭姑娘可知,丁婆婆的孙女夏荷节前就要出嫁了。”吴岚迹答非所问,虽然面朝兰亭,清幽的目光却好像避过了她,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兰亭失望地攥紧了裙角,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她并不笨,很快就明白了吴岚迹的话中隐藏的意思。
吴岚迹不会留到夏荷节,更不会给兰亭任何机会。
夏荷节原名夏莲节,因为气候差异导致了各地荷花盛开的时间不同,各地过节的日子也不尽相同。
“莲”与“恋”谐音,在烈朝时期,每年的夏莲节都是有情男女相互表白的日子,女子还会为心上人绣莲花香囊,并且在夏莲节的时候,男子不能拒绝任何女子所赠的香囊。
但烈、沧两朝迭代之际,在夏莲节期间,被后世誉为“烈朝最后的将军”的傅朝青在涵清江上被刺杀身亡,人们最终在弃脂河打捞起了他的尸首。
当地百姓感念其忠其勇,每天的夏莲节也成了弃脂河附近的人们祭奠傅将军的时候。
后来这项习俗逐渐传开,又因为“河”与“荷”同音,“荷”与“莲”同义,久而久之,夏莲节就成了夏荷节。
“唉……”
兰亭不敢抬头,却清楚地听到这声叹息逐渐远去,眼眶酸涩,心中失落万分。
“吴……吴先生……”
却又听到吴岚迹吟诗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的语调平缓,根本谈不上抑扬顿挫,却摄去了兰亭全部的心神。
“欲言真书忘,临行歧路断。”
“剑气拂星碎,角声惊夜寒。”
“直斩浮天河,倒踢囚月山。”
“绮繁何足眷,明朝踏歌还。”
一诗吟罢,吴岚迹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了兰亭的视线里。
兰亭好不容易卯足劲儿急追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青衣转过了回廊的拐角,再不见踪影。
吴岚迹走得急,他明白兰亭与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举魔修始祖岳寻寻的例子来劝慰兰亭,但他没有告诉她岳寻寻最后自刎于刑场的结局,也没有提及逃离扫雪宗了的司清骨为证明《六感五味诀》而遭受的千劫百难。
那不是现在的兰亭该承担的东西。
“绮繁何足眷,明朝踏歌还……”兰亭呢喃着,一字一句地重复吴岚迹即兴口占的律诗,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是啊,吴先生是从遥远的崇阿关来的,怎么可能会选择留下呢……
更何况,他的相貌、气质、品行、学识无一不佳,实力高强,性情温和,而修行者中的好姑娘何止千万,又怎么会在意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孩呢?
放弃吧。
她对自己说。
兰亭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她突然觉得今夜的风有点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吴岚迹刚刚回到院子里,就听见外面一阵慌乱。
灯笼一盏一盏接连亮起,万木堂上下似乎都出了房门,脚步凌乱得如同疾风骤雨,不时夹杂着惊呼和哭喊。
吴岚迹刚刚进门又连忙走出去,恰好看到柳无敌慌慌张张地从院子前跑过。
无措的柳无敌也看到了吴岚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靠,扑过来挂在吴岚迹身上,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先别急,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了?”吴岚迹一边柔声安抚他的情绪,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柳无敌攥着肩膀的手指掰开。
“是师父,师父他……”柳无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吴岚迹脸色骤变,厉声呵问:“翁老先生怎么了?”
柳无敌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不清楚,但好像……好像是、是中毒了!”
“带我去看看!”
吴岚迹的面色阴沉了下来,眼中孕育着万钧雷霆,恍若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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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落花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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