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要面对的事,清弦并未打算隐瞒,便道:“待会儿人定后,我在后门外等你,我们一同去送师傅最后一程。”
魇齐眼眶蓦地红了,深知清弦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默默点头。
很快便到了时间,魇齐换了一身素色衣裳,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穿过回廊,便到了后面外。
月光下清弦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玄色素袍直缀着,迎风萧瑟,显得额外寂寥,也不知在此地站了多久,恐怕是压根儿没回去休息。
魇齐知道,师傅死了,师姐只会比谁都更难受,他自己心情尚难以疏解,自然也就不知如何宽慰清弦,只能默不做声地乖乖跟上。
待两人身影都化作微光消失于天际,月影似有所感,摇曳着院中的树。
簌簌叶响,树干后默然走出一道人影,
他虽然不知具体原因,但心中的刺痛却做不得伪。
这是有情诀的副作用,对方难过时,能够感知对方的心续,且效果是加倍的。
所以自清弦心绪在洞穴中起伏时,那绵密又无穷无尽的刺痛,便一刻未停过。
也不知何君彦那厮死前对清弦说了什么,竟惹得她如此心如刀绞!
他有想过跟上去,但清闲既然选择约魇齐深夜出门,必是不想人看见。
“罢了,若明日还不松却,必要搞个清楚。”修璟靠着树,捂住胸口大口呼吸着,修炼有情诀可借鉴的经验太少,可不要让他做了因心痛而亡的第一人。
*
城主府里已经挂了白幡,看来明日何君彦身死道消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滹沱城。
灯火通明的停灵堂内,少城主正抱着棺材哀哀哭泣,刚开始还压抑着,后来声音便大了起来,管家捂都捂不住:“是哪个杀千刀的传的消息?我爹怎么可能和妖邪是一路的?你别拦我,我要去砍了他们!!”
声音传到了回廊,又飘到院中亭亭如盖的几棵老树上。
层层叶片也挡不住。
这声音实在尖利,魇齐听得后仰头,嘴巴鼻子皱在一块儿,伸起手举到耳高半遮不遮,抬眸窥觑清弦脸色。
听到个传言便反应这么大。如若让这位纨绔知道“杀父仇人”在这儿还不知生出什么事端……
她整个人隐在树荫之中,脸上辨不出喜怒,又听了鬼哭狼嚎一会儿,足尖轻点,孑然清丽的身影在树影间几个纵跃便了无痕迹,连树上垂头耷翅的将寝雀鸟也未惊动。
魇齐忙不送跟上。
入眼的一大片莲池,莲花还盛开着,株株捧在层叠偌大的叶片中,幽香浮动,只是在夜色中鲜妍黯淡,似在安睡。
除了水面漂浮的寒雾,与别处的莲池无异。
“这么冷这花竟也能开?简直奇了。”魇齐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掌搓着臂膀道。
“极地冰莲,自是不同。”清弦声音淡淡道。
魇齐了悟地点点头。
凝着一池静谧安寝的莲花,清弦睫毛剧颤,终究还是伸手抚向假山凹槽,而后向下用力一按,向右一旋。
池水皱起叠皱,水声潺潺,竟然在池中央缓慢向上托举出水蓝色方格,方格分枝一般生出四条路逐渐向岸边延伸。
寒雾从方格缝隙中倾泻而出,凉得刺骨生疼。
是一具冰棺。
里面躺着一个人影。
那里面躺的,便是她师傅吗?
清弦的眼睛眨了眨,心中震惶,哪怕石路已经延伸到岸前,她却依然不敢踏足。
魇齐攥住袍角,同清弦一样踟蹰。
“走吧。”宽大的袖袍中,清弦指甲嵌入掌心,压出深深的血痕,她迟缓地踏上石路。她声音艰涩而轻,在冷雾夜风中飘渺的有些听不清。
魇齐是看见她的动作才跟上的。
不过两三丈的距离,清弦却觉得比她走过的任何路都长。
她终于还是来到了冰棺之前,冰棺上霜花凝结,层层叠叠遮住了冰棺中的人脸。
迟疑了片刻,清弦强自镇定推开棺盖,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容颜。
清弦心里涌现一丝侥幸,但下一刻便被更加沉重的悲哀覆盖。
“师姐,她不是师傅,对吗?”魇齐喉结上下微微滑动,试探着问。
她没答话,以仙力附上手掌,倾泻入棺椁内,一遍又一遍的搜寻,棺椁中的女尸从外貌、法力和周身筋络可以说和师傅没有一丝的相似之处。就像是一只纯粹的妖族。
清弦泪水沧然而下,跪靠在棺椁的一角,肩膀无助的抖动,就是没听见半点哭声。
“师姐,你说话呀。”魇齐从未见过清弦这副模样,吓得慌了神。
“她用了碧落黄泉。”清弦抬起头来,满脸是泪,“你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飞星谷秘术,之前从未有人使用过,他一直以为仅存在于传说中。毕竟,只有疯子才会选择用这种自毁的做法。
魇齐后退半步,差点栽倒在池塘里。
他强制稳住,两腿颤颤地向前,孩子一般拉扯住清弦的衣袖,哀声哭求:“师姐,不可以的。我们把她带回飞星谷,与先辈们同葬可好?师傅临走前,不也说了有此一愿吗?你若是动了手,她便再也回不去了。”
“这才是她的遗愿。”清弦拉开他的手,仰面阖眼,泪珠从眼角滴落,砸在冰棺上,滴滴生花。
“师姐。师傅。”魇齐不敢拦,只是瘫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庞,一遍又一遍的哀声祈求。
清弦素手生花,花朵尖端皆是凌厉的冰刺,一朵一朵接续落在女尸身上。
女尸皮肉触之,一片片冻化。即使身死,她仿佛也能感受到疼痛,剧烈的抖动着。
到了最后血肉尽消,只剩下薄薄的一张皮,上面嵌了暗黑色的几个字。
清弦强忍住心中剧痛展开。
上书:“勿相认。落盏峰,速去。”
字迹刚刚看清,不过转瞬之间,连这张皮都消散于天地之间。
清弦和魇齐泪如雨下,目光落回冰棺之中:血红色的骨架泛着幽蓝光芒,孤零零躺着。
他们二人都清楚,这不是他们师傅。只是他们师傅为混入妖族而植入的一副妖骨罢了。
她留在这世上的,也只有这一副本就不属于她而她又厌恶至极的妖骨。
满池静默的莲花突然浮动,叶片晃荡不止。
而后便传来满院子的呼喊声:“所有人戒备,有刺客!”
清弦眸光刹那凝重,擦干净脸上的泪珠站起身。
拉起还瘫坐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魇齐,几个纵跃便到了莲池之外。
正想按下开关,变故突生。
一把红伞莲池对面袭来,所过之处落花残叶,直直向清弦手边砸来。
“无双妖君,这里可是城主府。你一个不速之客如此不加遮掩,不好吧?难道你没有听到满府都在缉拿刺客吗?”心情本就不好,清弦眸中凝了一层寒霜,看向伞后踏叶而来的明眸美人。
无双妖君勾唇冷笑:“本妖君行的端做的直,就算被抓住了又有何妨?是他们城主府做事鬼祟在先。而你,还想包庇他们。”
“无双妖君何出此言?”清弦瞥见人人蠢蠢欲动的红伞,知道继续动作恐怕是手指都会被削下,便停住问。
“这边要问问他何君彦凭什么隐藏我族大妖的尸骸?”月光笼罩之下,无双妖君一双瞳孔暗生幽光。
“那是他师傅,不是什么大妖。”魇齐一个抬步便想冲上前辩解,还未开口,便被清弦掣住臂膀。
她一个眼神冷然扫来,魇齐蹬然想起刚才师傅的遗言,所有的话都只能活活咽下,不再有出口的机会。
两人都沉默不语,无双妖君上前两步,指向冰棺方向微扬起下巴:“证据确凿,难不成你们还想替他狡辩?”
“你要如何?”清弦问,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
“那是我的族人,我自然要带回妖族安葬。”
“不行!”魇齐立马出声拒绝。
清弦也想再留一丝念想:“既入我人族地界,自然应当依照人族礼法安葬。斯人已逝,她既然临死前选择来滹沱城,便是与人族有缘,妖君何必再让她路上多受折腾呢?”
“你们人族不是向来讲究落叶归根吗?”无双妖君嗤笑,深幽的瞳孔幽光闪烁,“还是说规矩是虚的,你们只是想恶心本君,挑起两族战乱?”
“妖君不必上纲上线,夸大其词。”
“我带走我妖族的人,你一个人族,有什么立场阻拦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拦我?还是说你想像之前那般,打一架?”无双妖君步步紧逼,句句都在往清弦心里最柔软处插刀。
凭清弦平常的脾气,早就提木仓上马大干一场,可是如今的她清楚的知道,她不可以。师傅有遗命:勿相认。
“你们人族最喜株连,如果你不怕人族戳脊梁骨,说你宗门德行不修勾结妖族,用心不轨,那你尽管来。况且,上次不过是你耍了小聪明,再来一次你未必赢得了我。”无双轻轻招手,红伞便回旋着落入主人掌中,“若你让我安静的带走她,我保证此时绝不泄露。但如果你强行要打,那就不好说了。”
机关处已经不需要阻拦,她赌清弦不敢按下。
“师姐……”魇齐被气得红了眼眶,双拳紧握,“我和她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