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那是一种自神魂深处翻涌而来的剧痛，由骨及表，又内而外，剥魂拆骨一般，毫无间断。

疼痛感极端尖锐，又变化无常，一时好似万剑穿身，钝刀凌迟，一时又好似寒冰冻骨，业火焚身。

从昏迷中被硬生生痛醒，青年费力地睁开了眼。

混沌天光映入眼帘，迷雾遮天，远处一片险峰峻岭，黛色连绵，

耳畔水声潺潺，好半天，青年才意识到，自己正浮在一方阴冷冻骨的寒潭中。

神思只清明了这一瞬，青年很快便被神魂处翻涌而来的疼痛占据了所有的意识。

薄雾中弥漫着一股极浓烈的瘴毒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腐臭难闻的血腥味。

血腥味并非来源于青年，而是来自于寒潭边上倒着的那三具大妖尸体。

殷红的妖血顺着破开的伤口一股股地流出，染红潭边湿土，又流入寒潭。

夹杂着血腥气的山风拂过林间。风动树梢，树影暗处，本该危机重重的深山老林，妖族据地，却无一妖暗中环伺。

有这三只惨死的大妖做前车之鉴，先前一直躲藏在迷雾丛林中蠢蠢欲动的妖兽们不得不悻悻作罢，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放弃眼前这只难得一遇的美味猎物。

仙骨仙魂，无比的美味芬芳，谁若是能吃下他，必将成为太冥山万年以来的第一位妖皇。

最开始，没有任何一只大妖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因此，一天前，自青年现身太冥山起，就有无数双眼睛于暗中死死盯梢。

大妖们心中各有计较，既忌惮仙者仙力强大，又害怕贸然出头被同族坐收渔利，因此一个个都只敢于暗中窥伺，不敢轻易下手。

它们眼睁睁地盯着仙者走进深山，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忽然消失在阴冥峰前。

残余的清圣仙气迅速被障雾侵蚀，之后便了无踪迹。

大妖们在仙者消失的地点反复寻觅了许久，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好困惑并失望地散去。

谁承想，大约一夜后，熟悉的仙气四溢，那仙人竟再一次地出现了。

他似乎受了重伤，护体仙气不再强盛，一身白衣也染成血衣，晕倒在那方深山寒潭中。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失去意识，陷入昏迷，虚弱极了。

那样的脆弱易折，好似雨中落花，风中悬叶，轻易就能碾碎。

最先按耐不住的是太冥山内修为最高的一只虎妖。

它盯了整整三个时辰，见那寒潭里的仙者仍昏迷不醒，便直接化出了三丈高的原型，飞扑着向猎物冲去。

庞然巨物，遮天蔽日，血盆大口狰狞地张开。

浮在潭水中，仙者浑然不觉死期将至。

结局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就在这时，太冥山间突然现出一抹极清极亮的剑光。

自剑光出现起，半空中的虎妖便身形凝固，惊恐无措地发现自己再如何挣扎也动不了一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剑气洞穿。

剑气磅礴，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将虎妖身躯狠狠震开，一剑穿心，钉在潭边。

妖兽惊恐地盯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剑，纷纷按捺住了心思。

但一天一夜后，剑气散去，仙人还是浮在潭中，无论是短暂栖息在他身上的鸟雀，还是游弋在他四周的鱼虾，皆毫发无损。

又有蠢蠢欲动的大妖试图偷袭。

狐妖和熊罴联手，最终下场与虎妖一般无二。

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接连倒在寒潭边的三只大妖同出一辙地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仙剑护主乃是自发，躺在潭中的仙者对此浑然无觉。

除了痛便是痛，这样生不如死的痛似乎永无止境，剥夺一切意识。

身体愈来愈沉，滑入潭底。

视线越来越暗，眼前一片朦胧幻影，杳杳冥冥。

正此时，突然。

死寂空无的潭底，传来轻微的声音，似乎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混沌而又模糊。

仙者冰冷的右肩忽而温暖了起来，那股暖意顺着肩颈蔓延，迅速流淌至四肢百骸。

一片刺鼻的血腥气中，仙者突然闻到了一股极为清浅柔和的香气，莫名熟悉。

“……醒醒，”缥缈旷远的声音传来，“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啊。”

似乎有谁贴着他耳畔说话，只是仍旧模糊，时真时虚，听不真切。

仙者皱眉，纤长的睫毛眨动两下，终于睁开眼了。

就在他睁眼的刹那间，一片深蓝的潭水中，竟凭空出现一朵纯白莲花，层层叠叠，圣洁美丽。

下一瞬，那朵白莲花竟幻化成了一个人。

“……醒醒。”

纯白色的身影，虚幻朦胧，看不真切，接住他下沉的身体后，又伸手点住了他的眉心。

霎时间，一股灵澈清圣的佛气涌入仙者灵台。

异常温暖沁香的怀抱，身体被柔和的佛气包裹，那股剥魂拆骨的痛终于减轻了些许。

那人的存在如此真实，声音却愈加浅淡，缥缈模糊：“……忘了吗？你还有件要紧事要办啊。”

……什么事？

身体仍然疼痛，但四肢百骸中终于积蓄起了一些力气。

灵台暂得清明，仙者费力地盯着眼前人，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

可他眼前的身影却越来越淡。

下意识地伸手，他想要抓住眼前人，可手伸出去时，唯有冰冷的潭水自指缝间穿过，徒留动荡的水波。

那抹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

右肩上仍残留些许暖意，被那纯白身影彻底唤醒，仙者没在深水之中愣神太久，趁身体还有力气时，立刻向上游去。

哗啦一声，他破水而出，洑水上岸。

身体仍旧虚弱，仙者勉强走了两步，便倚靠着潭边一块巨石坐下。

他脸色苍白似雪，身体痛得发抖，几缕湿透的墨发黏在面颊，仍在滴水。

顾不上打理自己，仙者抬手，将右肩的衣物解开。

他右肩肩背上，果然有一朵浅金色的莲花印记，流光溢彩，神圣无比。

头很痛，仙者盯着看了半晌，才迟钝地反应了过来。

这是……莲花菩提印。

莲花菩提印，神魂契的一种。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凭借着此魂契找到彼此。

这说明方才潭底那抹纯白身影，并非他神识混沌时所产生的幻觉，确实是一缕神魂。

应是察觉他身体虚弱，处境危险，是故才神魂出体，助他一臂之力。

可那佛修，究竟是谁？

既结魂契，应是挚友，为何他一点印象也无？

神魂离体，耗费魂力巨大。对方声音时断时续，神魂也未能停留太久，是因为魂力不济，还是……神魂有伤？

“……忘了吗？你还有件要紧事要做啊。”

佛者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识海之内。

忽而抬头，仙者环顾着望向四周。

苍灰天空，瘴雾弥漫，隐约得见群山峻岭，峰峦叠嶂。

寒潭对岸，堆叠着三具妖尸。山野之中，血腥弥漫，妖气四溢。

这里是……妖族据地。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修长的眉微颦，仙者的神情逐渐凝重。

他忽而间发现，他记不起来的不光这一件事。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灵台蒙昧，杳杳冥冥，空蒙一片。

记不起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身体又为何会这样痛？

也记不起来那名佛修是谁？自己为何会昏倒在这妖族据地的深山寒潭之中？他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要办？接下来又该往哪里去？

不知名姓，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他失去了自己的记忆。

愈努力回忆，灵台就痛得愈发厉害，仿佛利刃穿凿而过一般。

疼痛尖锐难抵，回忆也被迫中断。

头太痛了，他伸手，想要抚上眉心。

正此时，他忽而瞥到自己的掌心，似乎有什么图案，殷红刺眼，血书就的一般，夺目至极。

立刻翻开手掌，他手掌上果然歪斜着一个字，断断续续的，最后一笔尚未写完，但仍能辨认出，那是一个“东”字。

一片空蒙中，仙者终于记起了什么。

他手上的印记是一种黥刑，用灵气与咒术书就，一旦刻下便永远鲜艳如初，非施咒者不可解，是以伤口永不凝固，字迹还能保留至今。

字体劲力虚浮，略有歪斜，应是十分危急的情况下写下的，但笔画间仍有章法，卓然飘逸，是他的字迹。

仙者抬手。

他神魂虽仍处在剧痛之中，灵力却并未受到任何限制。

点点莹光自指尖流泻，他在那个“东”字上书下解咒之术，下一瞬，殷红的黥印便立马消退无痕了。

果然，这黥印是失忆前的他刻下的。

东……

“东”之一字指代的范围极为宽广，方位、地名、甚至人名，都有可能。

他想不起来，究竟会是哪种可能。

身上的诸多谜团，方才那名佛修或许能解答一二。

莲花菩提印是烙印在神魂上的契约，那佛修既然能靠菩提印寻到他，那他必然也能顺着这枚印记找到那佛修。

只是，他眼下不知为何，神魂剧痛无比。

身体太过虚弱，出这方妖山都困难，更何况支撑起一次穿越虚空的追魂之术？

还有，这里毕竟是妖族领域。

群妖盘踞之地，就算他魂力足够离体而出，但元身无人看顾，还是太过冒险。

静了一瞬，仙者忽然转头，望向了对岸。

眼睛愈发冰绿纯粹，神识铺开，笼罩方圆百里，纵使浓雾遮蔽，他也能完全看清对岸那三具腐烂的妖尸。

虎妖、狐妖、熊罴……都是妖王级别，对标修士，便是已渡劫升仙的人仙。

三具尸体上已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翠绿色，各色植物枝叶破血肉而出，顺着三具大妖被剑洞穿的胸膛野蛮生长，以血肉之躯为温床，已经将大妖尸体侵蚀了一半有余。

虽然尸身溃烂，但仍能看出这三个大妖都是一剑穿心而死。

腐烂尸身上那狰狞的剑伤创口上，还残留着独属于他的灵力气息。

直至此刻，仙者才突然记起，他有一把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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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