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仪是逍遥仙宗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堕魔者，他堕魔后就被逍遥仙宗彻底除名，之后再未有人提起过。
以至于姬恪竟从未想到过，他师尊也有师尊。
太虚仙境里待了半月，回昆仑宫后，姬恪的生活又如从前一般。
某天，晏道末与柏长明来了昆仑山，姜忘也被谢归一叫走。
昆仑宫内，只有姬恪在月池玉水旁打坐。
他心不静，打坐也变成了发呆。
正此时，姬恪看见了趴在月池玉水壁边上晒月亮的三头龟。
八目相对，他与三头龟同时冷哼了一声，又同时远离了彼此。
姜忘养的这些妖兽，姬恪向来不喜，尤其讨厌这只奇丑无比的三头龟。
但今天，姬恪哼完，忽而记起了什么。
他又挪了回去，强行把屁股对着他的三头龟扒拉了过来：“喂，问你一件事。”
“……滚！”三头龟气得想咬他，“我叫皈宝！”
三只头的低级龟妖，沐昆仑灵气这么久，连化形都不会，还配称个“宝”？
姬恪没理他，直接问道：“你知道楚轻仪吗？”
皈宝挣扎得更凶了，大吼道：“不许你提这个名字！”
姬恪：“为什么？”
“坏人！”皈宝气冲冲地道，“让主人伤心！”
姬恪不禁一怔：“师尊为他伤心过？”
皈宝：“何止？还为他哭……啊！痛痛痛痛痛痛！！”
手下意识地用力，直到皈宝喊痛，姬恪才蓦地松手。
他松手，皈宝却不肯放过他，三只头齐齐地咬住姬恪的手。
但此时此刻，姬恪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了。
他只觉得心口发闷，又空落落的，难以呼吸。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侵蚀着他的心脏一般，他不知为何，突然间难受极了。
姬恪状态实在是诡异，皈宝将他的手咬出血，他也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报了仇，皈宝的气也就消了，高抬贵口道：“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从三千秘境里出来后，主人便不再会为此等人伤心，只不过我还气不过罢了！他堕了魔一了百了，可他杀了那么多人，惹下那么多血仇，最终全落在了主人身上。幸亏仙盟盟主英明神武，还主人清白，不叫坏人目的得逞，不然……”
话说到一半，姬恪突然打断道：“这又是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皈宝诧异了一瞬，然后才道，“哦，你还是个小东西，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
姬恪：“……”
他今夜没有和皈宝斗嘴的性质，出奇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所以呢？到底什么事？”
姬恪竟没动怒，本来已缩回壳里的皈宝又把脑袋探了出来，静了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那些事我是真不愿提……”
姬恪：“你再不说，我就把你咬烂了师尊精心养了千年的茶魄花的事说出去。”
“……说说说！”皈宝连忙道，“总之就是楚轻仪堕魔后，同楚轻仪有血仇的那些人便将矛头对准主人，刻意在世间散播起了谣言。
“他们污蔑主人之所以能十七岁渡劫成仙，是用速成邪法吸食人生灵精华所致，还说楚轻仪就是用了这个方法，修为才能一日千里，少时成名。
“但邪法终究是邪法，所以楚轻仪最终毫无预兆地堕魔，他们说主人也一定会步楚轻仪后尘，堕魔而亡。”
此事虽已过去多年，但皈宝提起来时还是全身都气红了。
他让姬恪给他身上浇了点月池玉水后，冷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这样荒诞不经的言论，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相信，而且谣言越传越离谱，有些人甚至说主人能当剑仙，就是偷了别人的先天剑骨！
“传到后面，甚至连受害者都无中生有。这些人全都聚集在一起，逼上不周山，闹着要定一仙尊给个说法。他们甚至不分青红皂白，要求定一仙尊直接把主人囚入地狱牢中。”
地狱牢？！
姬恪脸色蓦地一沉。
仙盟仙牢共分四种，乃缚魂牢、混沌牢、悟心牢、地狱牢。
地狱牢是最严苛的仙牢，牢中布置着一种类似地狱道的幻境术法，入地狱牢便如同堕入地狱，摧残神魂，折磨肉身，生不如死，苦痛难当。
皈宝继续道：“哼，也是他们命不好。此前仙界也有人怀疑过主人的天赋，甚至于恶意编排造谣，但主人从不搭理。这次楚轻仪堕魔，主人心情本就糟糕透顶，他们还一股脑地撞上来，真以为主人是软柿子，谁都可以捏一把吗？！
“主人得知消息后就亲自去了不周山，一剑把聚集在不周山山下的人掀飞八百里。主人还放话，谁若对他不满，大可以上昆仑山来，亲自检验一下他的修为与天赋，随时恭候。
“他们倒是想来，但是他们能来吗？连弱水都渡不过去，谈何其他？!
“主人追查真相，一来二去查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是法宗的副宗主，名唤陈方。
“但那陈方当真歹毒，竟与四大家族中唯一活下来的酆城合谋，屠尽了中洲天幽城一城人，又利用厉鬼怨气设下五阴毒阵，故意将主人引入城中，欲置主人于死地。
“谢归一和崔归本是与主人同去的，但却中了陈方的调虎离山之际，被陈方的人引向了别处，最终，只有主人落入五阴毒阵中。
“五阴毒阵极为歹毒，要出此阵，要么彻底杀死城中亡魂，要么彻底度化城中亡魂，主人自然选择了第二种。
“可主人度化亡魂时，酆城与陈方这两个艰险小人竟暗中偷袭，重伤了主人。
“亡魂无智，厉鬼更是不分好坏。幸亏炼器宗炼出的那只灵鸟玄玉鸢察觉到了主人有危险，带着公输兄弟来救主人，不然主人就要活生生地被万鬼分尸，死在那五阴毒阵里了。
“主人虽然获救，却被陈方反咬一口，那陈方竟然说主人是为了杀他而残害天幽城千万百姓，而他则是为解救百姓被主人重伤。真是可笑！主人杀他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但彼时无人知道陈方真面目，此人又惯会伪装，再加之楚轻仪堕魔后，主人在仙界的风评一时间奇差无比。众仙请愿，无论如何，真相未清之前还是先将主人囚入仙牢，缚魂牢也行。
“吾逍遥仙宗当然不依，濯风仙尊说，仙盟若想抓人，那就亲自来昆仑宫中抓。
“谁都未曾料到，定一仙尊竟真的来了，孤身一人来了昆仑山。总之，那天见了定一仙尊后，主人就同意暂入仙牢，而那陈方为了做戏，也自愿进入仙牢。
“中间诸多波折，但好在，定一仙尊还是查明了真相，还了主人清白。
说罢，皈宝叹了口气，又道：“类似的事，那一年里其实发生过不少，但这一件是闹得最大的。”
说罢，皈宝又不禁恨恨道：“归根结底，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楚轻仪堕魔而起，可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堕魔呢？
“主人渡劫前，楚轻仪分明答应过主人那么多事，主人渡完劫后却只得到他堕魔身死的消息。你就想想，要是你渡完劫主人没陪你去帝丘，而是突然失……诶呦！痛痛痛痛痛痛痛痛！！你干嘛又捏我！”
姬恪冷冷道：“不准咒我师尊。”
“……”皈宝心想，也是。
谁堕魔他的主人都不可能堕魔！
但身体痛痛地，皈宝多少有些委屈地道：“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一下主人当时会有多伤心嘛！楚轻仪骤然出事，主人已那般伤心，还要耐着性子应付一堆飞来横祸，怪不得主人只过了一年便进了三千秘境。”
姬恪未置一词，将皈宝搁回月池玉水壁上后，便手撑着腮，半垂着眼，若有所思的神情。
皈宝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月池玉水，又晒了一会儿月光，转头一看，姬恪一动不动地，还是这幅神情。
他都已讲得口干舌燥，听众却一点反应都无。
皈宝自然不满，气冲冲地问：“姬越池，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你难道不心疼主人吗？！”
在皈宝看来，姬恪今夜可真是太反常了。
他都已经叫姬恪的字了，姬恪竟然还一点反应都无，也不知在想什么，还是那么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的。
发了半晌呆，姬恪才低声道：“我自然心疼师尊。”
心疼到恨不得亲手杀了陈方。
可他心里还有一种情绪，更为强烈、疯狂、迅猛。
在帝丘时，因宝珞仙尊一句话种下。
在今夜，又因三头龟所讲的故事，迅速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
望着月池玉水，姬恪忽而轻声问：“师尊会为我伤心吗？”
师尊会为他流泪吗？
“……”皈宝听见了他的低语，恶狠狠地冲上来咬了他三口，大怒道，“你个逆徒！哼，主人当初果然不该收你为徒！你不寻思着让主人开心欢愉，竟还想主人为你难过伤心！你你你！你个坏东西！你别做梦了！主人现在可是天仙！他不会再为任何人伤心难过了！”
心下蓦地一痛，姬恪胸口愈发沉闷了，他心想：是啊，的确。
楚轻仪见过的那个姜忘，他再也见不到了。
楚轻仪得到过的，他师尊年少时因失去楚轻仪而产生的失控，他也再得不到了。
那一面的姜忘，只有楚轻仪拥有过。
为何会在乎这个？姬恪也不懂，可他就是在乎。
在乎得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