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李惟不禁有些愤怒,但他还没来得及斥责两句,就见姬恪撩开衣袍,朝他跪下,认真一拜。
这一跪倒是把李惟惊了一跳。
面上怒意褪去,李惟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上次见面时,姬恪已经彻底入魔,白发红眸,狰狞魔纹密布脸颊,妖邪凶煞至极。
那时的姬恪,居高临下,目中无人,冰冷倨傲,残忍暴戾。
在他身上,李惟不仅见不到一点曾修过仙的痕迹,更想不到此人曾几何时竟是折兰尊的徒弟。
他当时只在想,怪不得折兰尊当年会将姬恪逐出师门。
心性乖戾,诡谲邪恶,横暴不端,甚至于两度堕魔。
姬恪陈兵于折兰城外,威胁屠城之际,李惟恨姬恪恨得咬牙切齿,心想这等忘恩负义之辈,无药可救之徒,就算是天诛地灭也不为过。
折兰尊出现时,他本以为姬恪的死期已至,但他没有想到,折兰尊竟答应了姬恪的要求。
初时,李惟以为折兰尊是为了景国百姓才妥协于姬恪,但生烟湖上亲眼见证天仙能为后,他便彻底否定了这个想法。
李惟那时才意识到,折兰尊去见姬恪,竟真是为了解开他与姬恪之间的恩怨。
有什么好解的呢?
他那时不懂,心中更满溢着对姬恪的刻骨恨意,只觉得这等孽障,合该扒皮碎骨,堕入地狱。
直到他看见灵仙劫。
浅金色的雷劫,远在岁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李惟万万没有想到,姬恪堕魔一遭后,竟然还证得灵仙位!
心中自然是不满的,毕竟李惟至今仍是地仙境。
望见雷劫时,他甚至有那么几分嫉妒姬恪,更十分不应该地对折兰尊起了些许埋怨之心。
他们这些修士,终日虔心修行,规规矩矩、小心谨慎,可到头来,竟不如一个曾两度堕魔的半妖?!
这天下谁不比姬恪更值得被折兰尊收为徒弟?!这天下谁不比姬恪更值得成为灵仙?!
凭什么得折兰尊眷顾的是姬恪?!凭什么做错那么多事后还能证到灵仙境的也是姬恪?!
若他能被折兰尊收为徒弟……
生烟湖畔,李惟立即便察觉到了自己不光生起了妄念,竟还被妄念牵引!
他随即便默念起了清静经,截住思绪不再乱想。
他这几日避开不见姬恪,除了恨姬恪之前以屠城相威胁,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嫉妒。
不成想,姬恪竟追到了景澜宫中。
现如今,望着眼前跪地垂首、认真请罪的青年,饶是李惟也不得不承认,姬恪确实同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了。
那股邪恶暴戾的魔气已完全褪去,白发红瞳变回了原本的黑发金瞳,仙气萦绕,舒朗周正,谁还能看出来这曾几何时是一个要屠城的大魔头?
饶是李惟,也不得不赞一句青年才俊,气质非凡。
如此这般,倒是不愧于做折兰尊的徒弟。
李惟不禁于心底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道:既能得折兰尊青睐,那姬恪定然有什么过人之处。
天雷劫更是从不偏颇。
既能通过天雷劫,那姬恪就是上天认定的灵仙。
天都认定了,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再说了,世上多一个灵仙,总比多一个魔尊强。
管这个灵仙是不是他呢?
心底百转千回,李惟思想前后了许久,姬恪仍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跪着。
最终还是李惟先开口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抱歉,”姬恪垂首又是一拜,“我知你不会原谅我,但我不能不来认错。常言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欠景国的,无论你原不原谅,我也终有一日要来偿还。还有,多谢你还允许我进入景国之中。”
定定地望着姬恪,李惟忽而伸手,扶起了姬恪。
似乎没想到他会做此举动,顺着李惟的力度起身时,姬恪还有些意外。
李惟道:“我是不会原谅你。”
叫他如何原谅呢?距离姬恪威胁屠城甚至才刚过去半个月。
但……顿了一瞬,李惟又道:“不过,我允许你的道歉,也等着你的偿还。”
到那时,恩怨尽泯,或许才谈得上原谅。
姬恪抬手拜道:“多谢。”
李惟“嗯”了一声。
此事暂时了去,李惟刚想走,又被姬恪拦住道:“我师尊如何了?”
已经第四天了。
他已经整整四天没有见到过姜忘了。
闻言,李惟亦有些担忧道:“伤倒是一直在好,但人依旧未醒。期间明殊菩萨曾来过一次,言折兰仙尊此次神魂实在透支太过,又被无情剑伤及了心窍,损伤了本气,再加之魂魄上余毒未清,诸多旧伤叠着新伤,才会一直陷入昏迷。”
眉皱起,姬恪的脸色旋即变得十分难看。
见姬恪心焦如焚,担心不已,李惟不由心想:折兰尊倒是没看错人。
姬恪纵有千百种错过,对折兰尊的心却丝毫不假,也不枉费折兰尊一片苦心。
他尚不知姬恪已和姜忘结为道侣,只当姬恪是尊师重道。
对姬恪的反感淡去了几分,李惟安抚道:“你不必太过担心。明殊菩萨已将折兰尊魂魄上的余毒逼出,还化出了净法莲花,帮折兰尊疗愈神魂,恢复生息。更何况,折兰尊功法本就特殊,旁人修百年也及不上他一刻运化。现如今又有明殊菩萨帮忙,更事半功倍。再过三日,折兰尊应该就能醒来。”
三日。
有了盼头,姬恪忽而觉得等待也没那么煎熬了。
他冲李惟颔首道:“多谢。”
说罢,姬恪便打算离开景澜宫。
将走到门口,他突然听李惟唤道:“姬恪。”
转头,姬恪不明就里地看向李惟。
站在殿中,李惟神色十分复杂。
似在挣扎般,李惟沉默了许久后,才郑重开口道:“多谢。”
……?
莫名其妙的一句道谢,姬恪不知道他在谢什么。
“当年雪腐病,是你同折兰尊入东海,带回了能织魂的织兰蝶,”李惟更郑重了,说完话,甚至抬手躬身,深深一拜,“恩仇不相抵,无论如何,我与景国人民一直欠你一句道谢。”
当年,雪腐病一事彻底了结后,李惟曾对着折兰尊与医谷众仙千恩万谢。
那时折兰尊就对他提起过,陪他去东海的还有一人,是他的徒儿,只是此次没来景国。
于景国有恩的人,李惟总是能记很久。
只不过世事变迁,恩渐渐被仇覆盖,李惟也就忘却了从前的恩。
再见到姬恪,李惟才突然间记起。
怔在原地,姬恪没想到,李惟竟还一直记得这件事。
当年他从东海回来后,没有来景国,而是直接回了昆仑。
他那时正恼怒于自己的心慈手软,恼怒于自己分明已被姜忘如此轻贱,竟还狠不下心来叫姜忘付出代价。
难得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一点都不想见到姜忘,因此从东海回来后,他便称累回了昆仑。
阴差阳错造下的善业。
心底感慨万千,姬恪如实道:“我之发心并不纯粹,你无需谢我。”
这世上有几个人真能无我无私、舍己为他呢?
无论如何,帮了都是事实。
李惟道:“无论你之发心为何,我都代景国人,多谢你。”
从景澜宫里出来时,姬恪难得心情很好。
月明星稀,他又回到了折兰宫外,重重剑阵拦路。
其实他一直都有一种方法可以无视剑阵,见到姜忘。
但就是要动用魂力。
之前他还能克制,但今天,姬恪再也忍不住了。
折兰宫中,缠在姜忘灵根上烛龙分神忽然动了,顺着树干缓缓爬下。
从灵根境入口处钻出来后,这道分神又穿过姜忘的灵台,自姜忘眉心中飞出。
借着这抹分神,时隔四天,姬恪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姜忘。
他师尊正躺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之上,被一层又一层的莲花花瓣包裹着。
浓郁的佛气化作星星点点灵光漂浮在莲花之中,环绕在姜忘身体四周,一眼望去,只胸前的灵光最为密集。
这意味着姜忘心窍处所受的那道剑伤还未好全。
普通的剑伤自然不会这么难痊愈,盖因裴休的无情剑乃断生之剑,掠夺万物生灵之生气。
再加上姜忘之前本就受了伤,因此,这一道剑伤好得极慢。
贪婪地描摹着姜忘眉眼,就这般静静地看了许久,飘在半空中的烛龙分神才缓缓地凝成人形。
躺在姜忘身侧,姬恪的手下意识伸出,可即将落在姜忘面颊上时,却又突兀地顿住。
犹豫了半晌,最终,姬恪还是收手,没有真的触碰姜忘。
他只一瞬不瞬地,定定地注视着姜忘。
姬恪的魂力支撑不了太久,陪姜忘不过一个时辰,这几天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那点魂力便耗尽了。
恋恋不舍地,姬恪变回了烛龙分神,钻回了姜忘灵根境中。
裴休一直守在偏殿里,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姬恪已无声无息地绕过了剑阵,见到了姜忘。
于是这几天,姬恪就用此方法,隔三差五地去见姜忘。
每日虽只有片刻的时间相处,但也多少解了姬恪心底催心折肝般的相思之苦。
只是看着,他心底便柔软至极,无上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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