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蚀毒六

林随的视线仍落在杜廷轩身上:“什么天容仙颜?不过红尘声色□□皮囊而已,有何不敢?”

“……”听完这话,杜廷轩忽而生出了勇气,抬眼望向林随。

四目相对。

心跳忽如擂鼓,杜廷轩脸上腾地烧热,四肢却冰雕似得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了般。

他识海一片空白,可空白之余,又突然间冒出了许多纷杂的念头。

一会儿担忧起了自己身上所穿之衣是不是不够得体,一会儿又反思起了他人也风尘仆仆,不够洁净,一会儿又自惭于他修为低微,神魂污浊,不够澄澈清静。

……又好似一切深埋心底深处的丑恶妄念都全然袒露、无所遁形。

霎时间,无限自卑与畏惧感油然而生,杜廷轩感觉自己好似低到尘埃中去般,羞赧难当。

立马低下头去,杜廷轩不敢再看,诚心自反道:“仙尊所言极是,是我道行不够。”

林随未再勉强。他移开目光,继续问道:“人不敢看,那画作雕像呢?如此大的恩德,景国之中必会为妙无仙尊建观立庙。你怎会只记得他的眼睛?”

杜廷轩道:“仙尊有所不知。妙无仙尊来景国处理雪腐病之前,曾在长洲风云湾追杀酆家家主酆城。酆城有御鬼之能。妙无仙尊那时面颊上被厉鬼抓破一道,伤口不能见冥气,因此仙尊来景国后一直佩戴面纱。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雪腐病后,景国之中关于妙无仙尊的画作雕塑皆面罩白纱,看不清面容。

垂下眼去,林随于心底若有所思地呢喃道:“酆家。”

……酆、殷、阮、毕。

他只是忽然记起来了这四个姓。

虽记不起太详细的讯息,但他想,这四族应也与雪腐病的主使者——巫族巫衡,关系匪浅。

还有,连番追问下,他已经可以确定,杜廷轩的确不知妙无仙尊长相。

那么,最后一个疑点也无。

所以他的确是,逍遥宗,妙无仙尊,姜忘。

身份已清,来处已明。

与其同时,他的仇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浮出水面。

首先,是被他破坏晋升巫神的诅咒仪式的前任仙盟副盟主巫衡。

再来,是被他打败、沉封海底,也不知是否彻底身死的海妖。

还有,是被他追杀,同样不知是死是活的酆家家主酆城。

以及,虽记不起来究竟有何仇怨,但一定有仇有怨的殷、阮、毕三家。

其实还有一个。

东湖城,亦或者说是景国之中,千方百计地想要抓到他的人。

静了一瞬,林随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垂眸时还是林随,再抬眼时,他便是姜忘。

姜忘旋即问道:“是谁要抓折兰尊?”

闻言,杜廷轩面上神情霎时间变得极为复杂,似憎恶、似羞愧、又似愤恨。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叹声道:“当今景皇也是当年亲历雪腐瘟疫的修士,对折兰尊自是万分敬仰,尊崇有加。折兰城之名就是陛下亲改。为纪念折兰尊恩德。折兰城门口还建有一尊十丈高的琉璃雕像,也是陛下亲为。

“但三日前,宣国突然发兵景国。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那宣皇竟以屠城为要挟,要景皇交出折兰尊。

“吾等虽为玄洲小国,比之宣国民弱国贫、不堪一击,但折兰尊昔日之恩岂能轻忘?景皇当即拒绝,言他无论知不知道折兰尊的下落,都绝不会告诉宣皇这个三百多年前就被折兰尊驱逐出昆仑山的逆徒!”

……逆徒。

要抓他的人,原来是他的徒弟?

未曾预料到的答案,姜忘不由一怔,缓慢地垂下眼去。

正在此时,他忽然记起了什么,识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

……昏沉压抑的宫殿,猩红黏腻的鲜血,阴冷低沉的声线。

他记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双眼。

金黄危险的竖瞳,眼底逐渐蔓延开的血色,还有丝丝缕缕扭曲缠绕的黑气。

满溢痛苦,憎恨至极。

长眉颦起,姜忘不由心生疑问。

之前那些敌人,原本就立场相对,秉性不合,本该为敌。

可他与宣皇既为师徒,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会逐宣皇出昆仑?

又究竟发生了什么,宣皇会恨他如斯?

一旁,杜廷轩紧接着道:“被折兰尊逐出师门乃宣皇此生最大的耻辱,宣皇平生最恨人提及此事。景皇此举无异于隔空扇了宣皇一巴掌。宣皇听罢后自是勃然大怒,称只给景皇七天时间,若交不出人,便举兵攻进景国都城,血洗景国上下。

“趁此乱时,景皇亲弟宁王借宣皇之力造反,连夜攻占了东三十三城以抗景皇。

“宁王早有不臣之心,更见不得景国人忠诚于折兰尊远胜于皇室。因此,他私下里偷偷去见了宣皇,称他手下的大宗师曾在东十三城见过折兰尊。七天的时间,一定能将人找到,双手奉上。到时,他将折兰尊交给宣皇。宣皇则要帮宁王拿下景国皇位。

“宁王的目的是景国。宣皇的目的是折兰尊。他俩利益同辙,自然一拍即合。

“东湖城就位于这东三十三城最东,不幸落入宁王之手。此人权欲熏心,同宣皇一般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自占据东三十三城后,宁王就封闭城关,大砸大毁折兰观,还派官兵挨家挨户搜查,不准任何人种兰花,过折兰节,更不准城中私藏折兰尊任何画像、雕塑、符纸,违者立斩。”

姜忘听完,心中不禁又升起诸多疑问。

他先问道:“宁王何等修为?”

杜廷轩:“渡劫中期。”

姜忘又问:“他手下的大宗师呢?”

杜廷轩不禁犹疑了一瞬:“这……我也不知,以前从未听闻宁王有什么心腹,但想来不会超过渡劫期?不然何必做宁王走狗?”

不置可否,姜忘转而问道:“宣皇以屠城相逼,仙盟不管吗?”

杜廷轩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本该要管的。但三日前,就在宣国发兵景国之际,玄洲岛上所有附着在仙台上传讯阵法都在一夕之间骤然失效。与此同时,玄洲岛也被巨大的结界阵法封锁,非灵仙以上不得出。无法向仙盟传递消息,仙盟自然无从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干涉支援呢?”

先毁仙盟阵法,又设结界封岛。

姜忘垂眼,心想: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忆起一些事,思忖间,又问:“宣皇是什么修为?”

杜廷轩犹豫了一瞬,才道:“宣皇乃半妖之体,理论上既可走人修之路,也可走妖修之路。被折兰尊收为徒后,他归入仙门,求的应是仙途,但他三百年前就已被逐,现下又行此残暴不仁之事,完全背离‘仙’之一道,自然只能归为妖修。按妖族境界划分,宣皇应是妖皇大圆满境。”

妖皇大圆满,相当于地仙大圆满境。

倏忽间,记忆中的那双眼又浮现于识海之内。

凶煞野蛮的兽瞳,确实是妖族无疑,瞳仁失去本应有的金黄明亮,反而血色弥漫,黑气萦绕。

那是极为标准的入魔之兆。

无论人、妖,入魔后皆会实力暴涨,但此乃损心毁神之法,入魔不深,尚可挽回,倘若放任不管,任心魔蔓延,一定会折损根基,反噬自身。

最严重的情况,便是地狱洞开,堕而为魔,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低垂的眼睫如覆霜雪,想到这里,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已不再是宣皇究竟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毁仙盟阵法、设结界封岛。

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恨他?为什么如此痛苦?甚至于入魔?

记忆全无,没有任何可供思忖的方向,姜忘正打算截住思绪时,纤长的眼睫蓦地一顿。

他突然记起了虚空戒里的那枚银白鳞片。

巴掌大小,泛纯阴冥气,阴邪瘆骨。

彼时太冥山间,他忘了那究竟是何种妖物的鳞片,可方才,垂眸抬眼,倏忽之间,他蓦地记起。

风动林梢,姜忘刹那间有所猜测。

眉眼不动,他只声音很轻地问:“宣皇是何种半妖?”

杜廷轩的声音很快传来,一字一句地道:“正是上古大妖,烛九阴。”

意料之中的答案,姜忘定定地望着眼前青翠的绿竹,心想:果然如此。

烛九阴,上古妖族,全身鳞片纯黑,唯独胸间心窍前的护心鳞为银色,泛纯阴冥气。

而这世间,只有宣皇出现返祖之象,为烛九阴半妖。

也就是说,他虚空戒中的那枚烛九阴护心鳞,只可能来自宣皇。

护心鳞自不会是凭空出现在他虚空戒里,更不可能是宣皇自愿所赠。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是他亲手从宣皇身上剥下。

护心鳞,也是烛九阴身上唯一一枚逆鳞。

无怪乎,他会记起那样的场景。

滢白的发带被风吹拂起,弯折贴过面颊,恍然一瞬,柔软清香的发带好似冰凉微腥的血,溅到了脸上,又顺着眼睫流淌。

掩在衣衫下的手忽而有几分冰冷,就好像他还握着那枚阴冷瘆骨的纯阴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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