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恪从没想到过，他师尊竟也会有得不到的东西。

他以为，像姜忘这样的人，想得到怎样的爱都应该轻而易举。

更何况，还是来自血亲的爱，那么的理所应当而又天经地义。

可惜，这世间谁的爱都不理所应当，更不天经地义。

同姜赜大吵完那一架后，姜忘身上的蛊毒再度恶化，一连大病了三个月。

生死边缘徘徊了无数次，醒来后，他又躺在净法莲花上了。

这一次，为了救他，明殊也耗费巨大，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苍白虚弱了起来。

见明殊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的人都为他的命如此上心，姜忘感激之余，不免感到伤心难过，因此也更恨姜赜了。

“世间爱有千百种，”知他已渐入偏执，明殊纵使虚弱，仍劝慰他道，“念之，你既感激我，更应该感激你父亲。毕竟，若非你父亲，你根本不会认识我。”

明殊还说了许多，但那时的姜忘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对姜赜，他心底只剩下了经年累月积攒沉淀下来的极为纯粹与浓郁的恨。

明殊走后，姜忘又见到了风夷姤和姜止。

风夷姤没提姜赜，淡淡地关切了他两句后，话音一转，告诉他，神铃也被他们救回来了。

此次神铃之所以会替螭蛊族做事，是因螭蛊族拿她妹妹神铛的命要挟她。

现在既然妹妹也被姜家救出来了，神铃就知道错了，想要同他道歉。

他母亲问他想不想见神铃。

“……”姜忘第一次连风夷姤都不想见了。

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和母亲真是好相似的一类人。

母亲走后，他终于见到姜止了。

虽然对姜止的出现感到意外，但姜忘并没有多想。

他本就满腹委屈，见到姜止后更是委屈地无法自抑。

沉溺在自己的无限委屈中，姜忘抱着姜止哭了很久很久。

他哭个不停，姜止就哄个不停。

姜止似乎并不知道他和姜赜之间的争吵，还以为他还在为被螭蛊族抓走而感到害怕，又以为他是因为神铃感到委屈。

“念念，”姜止抱着他，既心疼又心狠道，“不原谅也没关系，你要是放不下，哥哥就亲手替你去杀了神铃。”

太震惊了，听完姜止的话，姜忘的哭音都不禁顿了一瞬。

那是姜忘第一次被姜止的爱震撼。

超乎想象的爱，姜忘甚至开始疑惑不解，姜止怎么会这么爱他？

爱到让姜忘既幸福满足，又心生恐惧。

极幸福时总会产生不安，尤其当他开始在乎并贪恋姜止的爱时，他就不能容忍姜止日后少爱他一分。

“你会一直这么爱我吗？”他下意识地寻求起了姜止的保证。

姜止一连说了许多，为让姜忘安心，他甚至对天道起了誓。

“这就够了，”依在姜止怀中，姜忘满足道，“反正我也还活着。”

他当然能理解神铃救妹妹的心，毕竟若换做他和姜止，姜止也一定会为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既如此，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

被姜止浓烈的爱冲走了所有委屈，姜忘回过神来，才骤然间发现，姜止今天的面色也格外苍白虚弱，脸上甚至还冷汗涔涔。

姜止初时怎么都不肯说，是他生气后，姜止才终于对他讲了实话。

原来姜止此次之所以能来见他，是熬过了家法才换来的。

难怪，姜忘心想，姜赜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抄不完经就不让他见到姜止，就绝不可能宽宥半分。

姜家的家法是一层又一层的幻境，极其严苛，剧痛无比。

以前姜赜还拿家法吓唬过他。

但姜止却好似感受不到一丁点痛般，神色仍旧那么温柔地看着他道：“只要能见到你，哥哥做什么都愿意。”

一面被姜止的爱感动，另一面，姜忘则更恨姜赜了。

恨归恨，但这一次，姜忘竟真的把那十遍清静经给抄完了。

既然姜止能为了见他熬过家法，只是十遍清静经而已，他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比起让姜止每次来见他都熬过一次家法，他宁肯抄经。

抄经的这几天，姜忘也终于想出了他的下一步。

他要学医。

姜家与风夷姤都精通医术，于是，他便开始每天跟着母亲与哥哥学习医理。

灵虚峰上，月清林中。

坐在姬恪手臂上，姜忘正不怎么熟练地隔空指挥灵铲挖着药草。

无论心魔境还是现实中，这都是他第一次出来挖草药。

正是这次挖草药时，他遇见了裴休。

也就是说，进黑沼渊这么久，他们终于要见到裴休本人了。

好在心魔境与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一致，他上次在姬恪的心魔境中待了数百年，外面也才过去三天。

春日融融，微风习习，除了姬恪，不远处还有一只狮虎兽跟着他。

这只狮虎兽是姜止的契约兽，因姜止被姜赜叫走，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才特意留了只仙兽保护他。

被父母从螭蛊族救回来后，姜忘重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裴休也一直陷入昏迷。

他甚至醒的比姜忘还迟。

一来因为裴休在割鹿台中就饱受虐待，身上有很多旧伤；二来，收养裴休的段家也并非好人，只是相中了裴休的天生剑骨，想要把他的剑骨偷偷地换给段家的少主；三来，裴休还中了螭蛊族的蛊毒。

姜忘这时才刚开始学医，一边学医理，一边出来认认草药。

风夷姤同他提起过裴休，因裴休病症典型，姜忘还想等学通医理后，再亲眼去看看裴休。

未成想，就在他第一次出来挖草药的这天，裴休竟然醒了。

对陌生幻境的强烈不安导致裴休刚醒过来就想逃走，他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月清林中，见到了正在采药草的姜忘。

姜忘身体不好，这是裴休第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但姜忘穿的很好，无论是身上的绿衣，额前佩戴的宝石，还是发间湛蓝的长簪，都精致无比，绮丽华贵。

过分的耀眼与夺目，甚至比裴休此生见过的最华贵的段家小公子还要华贵无数倍。

段家小公子也是个病秧子。

两相一结合，初见姜忘时，裴休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大变。

如遭雷击一般，他崩溃地愣住。愣了一瞬后，他又突然疯了般地朝姜忘扑来，既凶狠又绝望，一副拼了命也要和姜忘同归于尽的架势。

被灵器人护在怀中，又有狮虎兽在一旁保护，姜忘自然没被裴休伤到，但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他本就自卑于自己的身体，对外界视线更极为敏感，十分恐惧被人耻笑议论。

如今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出了三清楼，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便是裴休。

本来还是有几分好奇与欣喜的，可裴休看见他后，竟好似看见恶鬼般，那么的厌恶与仇视，霎时间便伤透了姜忘的心。

灵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姜忘既无措又难过，委屈地趴在灵器人怀中，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

裴休被狮虎兽制住了，还是神铃及时赶来，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姜忘才明白裴休为什么一见他就这么讨厌他。

“谁要你的破骨头！”太委屈了，姜忘怒气冲冲地道。

裴休显然还没完全放下戒心，仍旧怀疑地看着姜忘。

此次见面，两人对彼此全无任何好印象。

后面那九年里，基本上也没怎么和平相处过。

一方面是秉性不合，另一方面，认识裴休时，姜忘正和姜赜闹着脾气。

关于到底怎么报复才能真的报复到姜赜，姜忘心底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案。

那天他虽说要杀姜赜，但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杀了姜赜。

总之，和姜赜对着干就对了。

姜赜要他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他偏不。

他就恨，就嗔，他就要骄纵到底。

也因此，姜忘最初同裴休总是不对付，三天两头大吵一次。

有时也不是真的有多生气，只是裴休好巧不巧，刚好踩中了姜忘心底最介怀的那个点。

虽然看过姜忘年少时的记忆，但姬恪一直都没想明白，裴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他师尊？

甚至喜欢到了心魔成疾，无情道破，愤而堕魔的地步。

转瞬间，姬恪又想起了红艳魔幻化出的景象。

“……”盯着东南方，姬恪已做好了只要裴休一出现，他就暴揍裴休一顿的准备。

等了好半晌，裴休终于来了。

心魔境中的裴休，看起来也的确是十来岁少年的模样，身形瘦弱，面色格外苍白，神情惴惴不安，警惕地盯着四面八方。

裴休很快便看到了姜忘。

四目相对。

姬恪本已做好了一脚踹过去的准备，可裴休见到姜忘，却不如原本那般神色惊恐，发疯癫狂。

他反倒分外惊艳般，直直地看着姜忘。

呆看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道：“你……你是仙女吗？”

“……”姬恪不禁定在了原地。

“……”姜忘则琢磨了一下六岁的自己听见这种话时会做何反应。

应该还是很欣喜的，毕竟多少夸了句“仙”。

但也绝不会欣喜得太明显。

于是他嘴角只翘了一瞬便就收回，面上则故作冷静，甚至于带着几分不悦道：“我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