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烦

魔宫最高峰原叫栖魂峰,峰顶终年为皑皑云雾缠绕,覆满历代魔尊闭关悟道之所。

直到魔神玄烬降世,自此入驻魔宫,这座巍峨山峰被生生削去尖顶,从此化作令人胆寒的斩魂涯。

祁玉安在崖下仰头,只能见漆黑的魔气盘踞在魔宫最高处,其间时不时有血色闪电猛然炸开。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魔神玄烬可是举手间便能颠覆修真界的存在,竟然为了一个凡人长居在下界?

旁人可能觉得玄烬是珍视自己的造物,但祁玉安可是历经过一世的人。

若玄烬真的那么在意墨沉霄,那绝不可能在上一世痛下杀手。

所以让玄烬甘愿留下的,只能是墨沉霄的道心,那为何这道心对玄烬如此重要?

他跟在墨沉霄身后想的入神,全然没有察觉沿途魔修的目光如针芒般刺来。

那些魔修纷纷低头避让魔威,却又忍不住从角角落落投来打量。

曾经被正道修士奉为下界神明的揽月仙尊,如今竟然落魄成了这个样子。

昔日仙尊的面容依旧停驻在二十七八岁的盛年,整个人却苍白憔悴,宛如被寒霜侵蚀的玉石。

洗得发白的麻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银白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

但最能吸引目光的,还得是他脚踝处那圈青紫的指痕。

像是毒蛇死死缠泛白的皮肤上,无声诉说着主人所受的凌虐。

指痕是墨沉霄临行前特意留下的。

他不许祁玉安穿鞋,特意把这份屈辱暴露在天光下,引来路途魔修们的指指点点。

渐渐的,祁玉安终于听到那些议论声,无非是 “仙尊落魄”“魔主玩物” 之类的腌臜话。

早已习惯魔修的刻薄,他只是充耳不闻,直到身前的墨沉霄骤然停步。

“揽月仙尊不是最看中体面么?怎么如今赤足走在大庭广众下,倒显得从容得很。”

少年目光如毒刺般逡巡他的赤足:

“莫不是...暗中得意这双玉足能勾人目光,很享受旁人的注视?”

祁玉安只觉是烧红的铁链狠狠抽在旧疤上。周围魔修的目光因为这句话霎时变得更加黏腻,像是要把他仅存的薄衣撕的粉粹。

疯了,墨沉霄真是疯了!

杂役赤脚劳作本是常事,男子露足更算不得什么,可到了这孽徒口中,竟成了勾引人的罪证。

身旁却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轻笑,那人突然加快脚步,将他独自丢在各异的目光里。

身为仙尊的清傲让祁玉安不肯低头,但各处倾泻的屈辱却压的他迈不开步。

就在此时,斩魂涯顶一道血色闪电劈下,在他瞳孔里炸开刺目的光。

那瞬间的强光仿佛劈开了混沌,祁玉安猛地回过神来。

墨沉霄的癫狂固然可怕,但魔神玄烬才是这一世最大的变数。若能查清道心的隐情,或许能借魔神之力破开这死局。

这个念头转瞬成了支撑他的星火,迎着那如黑雨般劈头盖脸砸来的魔气,他一步步走向崖顶。

魔气蚀骨,顺着他早已残破的经脉往里钻,疼的眼前阵阵发黑,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可他咬牙硬撑着,脊背挺得笔直。

正魔殊途,即便沦为阶下囚,他也不能主动跪拜。这是揽月仙尊最后的体面,是他在泥沼里唯一没被夺走的东西。

突然,铁钳一样的手攥住他后颈,狠狠将他按在冰冷的石头上,膝盖磕在石面上,疼得眼前发黑,

“父神,这贱奴上次冲撞了您,孩儿特意带他来赔罪。"

祁玉安挣扎着抬头,只见倒悬的墨海之下,玄烬缓缓转身。

绣刻六芒骨纹的黑袍无风自动,袍角扫过虚空时激起的涟漪,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那双翻涌着虚无的眸子垂落,扫过他脚踝的青紫色掐痕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块被一块被踩在泥里的残玉——谈不上厌恶,只是嫌脏。

“本座将魔神骨予你,非让你整日围着这贱奴打转。”

玄烬的声音自虚空压下,每一个字都带着俯瞰蝼蚁的居高临下。

“他经脉早断,不过是个无用废人,玩玩便罢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那份彻骨的轻蔑真的砸下来时,还是压得祁玉安喘不过气。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魔神之间,像是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崖顶魔气骤然翻涌如洪荒巨兽展露獠牙,玄烬的声音陡然森寒:

“你如今最该稳固道心,若再敢放纵堕成欲魔,本座不介意亲自挖出魔神骨,让你神魂俱灭。”

按在他后颈的手猛地收紧,指腹几乎嵌进骨节。

身后传来墨沉霄极轻的笑,混杂着隐晦的怨毒与不甘:“父神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后颈处按着他的指节突然收紧,又几不可察地发颤,那是墨沉霄在压抑着对玄烬的抵触,像头被驯服却不甘蛰伏的兽。

祁玉安的心却在此刻定了下来,他想通了关键:墨沉霄的心绪波动必然会牵动道心的稳定,而自己,正是能轻易搅动墨沉霄心绪的人。

这便是他的价值,他必须让玄烬看到。若连被正视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有机会去探明那份执念。

二人告退,没走几步,他便被推进崖侧密道,重重掼在黏着苔藓的石壁上。

后背的钝痛混着潮湿的腥气涌上来,少年俯身凑到他耳边:“揽月仙尊,怎么?没攀上魔神的高枝,是不是很失望?”

少年眼中翻涌起的癫狂几乎要将人吞没,他突然觉得出这人其实很容易懂。

疯起来就只顾着把戾气全砸过来,哪会管旁人受不受得住?

对他只要不抱任何希望,那些张牙舞爪的疯话,自然就伤不到自己了。

祁玉安牵扯嘴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

“怎么?在你父亲那里受了气也要撒到我身上?

既然你这么怕你父亲抢你的东西,那以后不要让我再扫斩魂崖的台阶,找条铁链把我锁在地牢,省的你整日疑神疑鬼。”

他故意这么说,因为墨沉霄经不起激将。

果然,墨沉霄的指尖狠狠掐进他的唇瓣:

“祁玉安,看来我还是对你太仁慈了。这几日睡的太好了,有力气顶撞我了是吗?那以后晚上也不必睡了,我自会好好“伺候”你!”

唇瓣的痛意尖锐地传来,祁玉安却在心底松了口气。成了。

和他料想的一样,他越说不想去斩魂崖,对方就越要逼他去。 刚被警告过的墨沉霄不敢再过于放纵,对方所谓的‘伺候’不过是让他日夜都不得休息。

斩魂涯是魔宫最高耸的地方,上面遍布的三万台阶,像是垂落的墨色锁链般陡峭逼仄。

下层台阶常年浸染的祭祀血迹,上层又一直凝结的滑腻玄冰,是魔宫最难清理的地方。

这地方又正对着下方祭坛,极易被往来魔修看见。

当初墨沉霄为了折辱祁玉安,便是让他每日清扫这三万台阶。

如今祁玉安不仅要从清晨扫至深夜,晚上也不得休息,三日下来,整个人已经累的如同抽去筋骨。

但他不后悔。因为斩魂涯下就相当于玄烬的眼皮子底下。

祁玉安曾经也感知到过飞升者的门槛,明白玄烬这种强者的神念会自然覆盖整座山峰。

他要在这里演一场濒死之戏,让玄烬亲眼看见自己对墨沉霄道心的重要性。

这三日他已经寻到一处最适合 “意外” 坠落的台阶 ,也暗自也藏起了一段的玉簪碎片。

那碎片早已失去灵力,却是曾认主墨沉霄的法器,只要捏碎,墨沉霄定会察觉。

他已经算准了:墨沉霄不会让他死,若是真的伤的太重,玄烬也会因顾虑墨沉霄的道心而出手。

有魔神作为最后的屏障,他断无殒命之理。

第四日难得天气极好,祁玉安扫完最后一级台阶时,天际尚浮着半轮沉金。

他算准了时辰 ,暮色彻底淹没石阶后,意外跌落才更合理。

于是他刻意在那株白木棉树下多扫了些时候。

这崖顶昼夜温差极大,本不该有花木生长。

偏生这株白木棉倔犟,扎根在玄冰裂隙间,越冷这花反而开得越盛。

此时花正开的如云似絮,远远望去像是清徽宗山门前成团成簇的梨花。

心口突然窜起一阵久违的暖意,祁玉安顺着树干缓缓坐下,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倒让他莫名觉得安稳。

他已整整三天没合眼,扫台阶时全靠一口气硬撑,刚歇下来,眼皮就沉得像是千斤重。

还不能睡……

猛地攥紧手里的玉簪碎片,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让他识海清明了一瞬。这是他唯一的机会,绝不能功亏一篑。

可很快的,意识像是被浓雾裹住,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他挣扎着想要睁眼,视线却渐渐模糊,耳边的风声也变得遥远。那株白木棉冻碎的花瓣轻轻飘落,落在他发间肩头,像极了当年清徽宗的梨花雨。

或许……就眯一会儿……

——

斩魂崖顶,魔雾沉沉。

玄烬的身影隐在深处,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

无趣。本来睡一觉便可消磨百年时光,但被那不争气的蠢材搅扰,如今还要留在这里去维系那蠢材的道心。

日里倒还可以看蝼蚁在红尘里挣扎,勉强作为消遣;

可到了夜里,万籁俱寂,唯有他的神念百无聊赖的漫卷虚空。

神识掠过崖顶结界处,突然察觉到一棵树下缩着个人影。

那人靠着粗糙树皮蜷坐,单薄的衣衫早被寒气浸透,勾勒出嶙峋的骨形。

雪粒子扑簌簌落着,那人一头银丝在散进苍茫,像是随时会消散的霜花。

果然是蠢材养出来的废物,经脉尽断还敢在这鬼地方过夜,不冻死才怪?

不过也好,墨沉霄那蠢材整日围着这废物打转,若是就这样把人折腾死了,倒免了自己出手清理的麻烦。

目光落在那抹瑟缩的身影上,不知怎的,单薄得仿佛随时要化的模样,竟让他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

刚造出墨沉霄之时,那小东西在翻滚的血池里缩成一团,像个被随意揉捏的雪球,再不捞出来就要化在里面。

太弱了。本来想毁了再造,结果那雪球却伸出藕节似的小手拽住他的袖角,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含糊地喊了声“爹爹”。

那一声,竟让他鬼使神差地停了手。也正因这一时的迟疑,才有了如今这一堆的麻烦。

"咳……"一声轻咳嗽打断思绪。

俯视下去,只见那废物缓缓睁眼,睫羽上的冰晶簌簌掉落。

那双眼睛蒙着一层濒死的雾气,可在抬头望向枝头白木棉时,深处燃起一点极微弱的光。

撑着冻硬的地面几次摔倒又几次起身,那人身形摇晃的如同风中残叶,却还是一步一歇地,蹭向通往崖下的台阶。

玄烬漠然看着,他见过太多自诩清高的仙门修士,别说被废去修为,便是当众被羞辱几次就要疯了自戕。

这样的眼神他倒是头次见,明明被踩进泥里,眼底那点星光却死活不肯熄灭。

呵,活成这幅样子,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就在此时,那人脚下突然一滑,像个破罐子似的往台阶下滚去。

百级石阶瞬间滚落,每一次磕碰都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最后那人重重摔在崖底,殷红的血瞬间从身下蔓延开来,在石阶上绽开刺目的红。

寂静的崖顶,只剩下风卷着雪粒子的呼啸声。

看着那滩迅速扩大的血色,玄烬眸色深沉。

本以为这人会像蝼蚁般悄无声息地死去,倒也省了自己清理麻烦。

可不知怎的,刚才那双雾霭里藏着微光的眼睛,突然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反正,这百年清梦既已被搅,其实倒也不多这一个麻烦。不如看看这麻烦还能折腾出什么,留着解闷也好。

指尖微动,神念化作一道无形的风,向魔宫深处传音:

“你那宝贝奴才滚下斩魂崖了,一刻钟内把他弄走,别让他死在我这儿弄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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