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重重翻滚的墨色云海,那双眼撞进玄烬眼底时,他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倒是个敏锐的,不过可惜了,才三天就撑不住要捏碎玉牌了?又要落回无趣的纠缠里了。
他漫不经心抬手,一截莹白的玉簪碎片悄无声息地漂浮在掌心。
当天祁玉安滚落时,他就看到这东西甩了出去。
事后他拾起来探得墨沉霄的气息,便猜到了祁玉安是在以命布局。
竟然连他也敢算计?不过无妨,这样的挣扎才更有看头。
后来这两个冤家又因这玉簪碎片争执,他倒发现了新的乐子。
明知道祁玉安的找寻没有结果,看他在绝境里熬着、撑着,猜他何时会捏碎玉牌求助,倒成一桩消磨时光的妙事。
可惜,才三日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又是二人无休止的纠缠,哪有看祁玉安独自挣扎来得过瘾?
他随手将碎片收起,再抬眼时,却看见那人已经踉跄到了结界边缘,竟是朝他而来。
怎么,一遇到难处就想往他这里钻,真把他当救世菩萨了?
那人的手掌按上结界,就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他踉跄前行,每踏一步都能听见骨头不堪重负的闷响。
结界边缘的魔气如刀,绞得他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瞬间结满冰晶。
可那双望过来的眼睛,隔着墨色云海,竟亮得惊人,半点没有退缩的意思。
玄烬只觉不耐 —— 拿性命做局一次是狡黠,做多了就成了不知死活的赌徒。
指尖随意一捻,墨色魔风卷成漩涡,转瞬间便将那单薄的身形掀得飞起。
那人衣袂如败絮狂舞,发间霜雪尽碎,声音却不屈不挠的穿透层层魔障:
"还请魔神将簪子碎片还给我,不然这场戏就收不了场了!"
兴致再次被勾起,玄烬指尖魔气一卷,像拎起一片枯叶般将人拽进结界。
“既知碎片在我这里,该也清楚我早已知道是被你算计了。急着来见我是想好了承担后果?”
祁玉安扶着石壁勉强站起,额角冷汗混着血珠滑落。
簪头在玄烬这里,起初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知道身为魔神一定十分敏锐,拿到簪头便会立刻猜到是他设局。这般冒犯,对方怎会轻易饶过他?
可那又如何。只要有半分不必向墨沉霄求饶的机会,他都要抓住。这些日子的试探并非无用,至少他摸准了,玄烬暂时没有要他命的意思。
如今看来,他赌对了。
祁玉安声音发颤却字字凿凿:
“我承认是我冒犯在先,但我从未想过给您添堵。我做的一切,不过是给宗门谋一条生路,也为墨沉霄的道心设下屏障。
那簪子如今牵着我大徒弟的性命,连着宗门安危,还请魔神归还。”
“和谁连着与我何干?”
果然还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祁玉安抬眼,直直望进那双如深渊般眼眸:
“墨沉霄的偏执不只是我造成的,他心里还恨着一个人,只是没力量与其抗衡罢了。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道心能制衡那人,恐怕……”
“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陡然暴涨的魔气如重山压下,祁玉安双腿一软,狠狠跪伏在地,胸腔里的气血翻涌得几乎要炸开。“一介凡胎的道心,也配制衡本座?”
祁玉安伏在地上,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果然。玄烬如此执着于墨沉霄的道心,不只是容忍不得自己造物堕落那么简单。
这般人物若不是被戳中了痛处,又怎么可能动怒?如此看来,墨沉霄的道心,十有**真能制衡他。
这制衡究竟是什么,他此刻无暇深究,当务之急是稳住玄烬。
“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墨沉霄信不信才重要。以他的性子,若是恨上谁,只要看到一点儿反扑的希望,便会不顾一切地去试。"
刹那间,漫天墨海骤然下压,周遭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魔气几乎要将他的骨头碾碎。
“威胁本座?你有几条命够承担后果?”
额头被强按在刺骨的玄冰上,祁玉安的声音却愈发平静:
"我已是废人一个,何谈威胁?不过是给自己谋条生路罢了。我只求拿回那玉簪碎片。"
"废人?" 那人冷笑,"那就让你再废一些。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这舌头和手脚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无形的力量将他卷起腾空,魔气没入四肢,剧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用尽全力才让字句清晰:
“墨沉霄最容不得旁人碰他的东西,尤其是我,魔神何苦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我想要宗门活,你是我唯一的转机。只要能拿回碎片,我自然会竭尽全力,不让墨沉霄发现半分不该他知道的事。”
漫长的静默里,纠缠他的魔气终于松开,祁玉安重重砸落在玄冰地面。
只听 "当啷" 一声轻响,那截莹白的玉簪碎片自虚空坠落,坠在他的指尖前。
另一边的墨沉霄早已焦躁的坐立难安。
眼看第三日就要到头,祁玉安那边依旧毫无动静。
不该是这样的,他在与祁玉安做下约定后就已经将斩魂涯翻了个底朝天。那簪子是认他为主的法器,若是连他也感应不到,肯定没在断魂崖上。
祁玉安绝不会弃林砚雪和宗门不顾,但他已经硬撑了三日,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正是胡思乱想之迹,一股牵动他本源的力量骤然自断魂崖的方向爆开。
玉牌终于被捏碎了!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到了斩魂涯。
眼前人比他想的还要狼狈,身上的棉衣早已被撕成碎布条,青紫的皮肉混着干涸的血痂,斑驳一片,刺得人眼生疼。
揽月仙尊的名号,原是靠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挣来的。可如今,脸上满是冻硬的血痕,像被风雨打残的木棉花。
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攥紧,他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扶住那人,可心底翻涌的恨与不甘,又硬生生将那点冲动压了回去。
他扬起头颅,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祁玉安一步一踉跄地挪过来,心底竟莫名冒起丝庆幸:
还好这几日没忍不住去偷看,不然瞧见他这副模样,指不定要乱了阵脚。
短短几步路,那人走得异常艰难,可那双被长睫掩住的眼睛却又格外安然,竟没有半分求人的模样。
墨沉霄心中生出疑惑,却偏不肯信。那人捏碎玉牌,不是来求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他早没别的路可走了。
单薄的身影终于一步步挪到他的跟前,那人颤抖着缓缓抬起手。
墨沉霄呼吸一滞。
记忆力师尊的手分明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手,那双手可执天下第一仙剑,可雕出世间最精巧的玉簪,指尖流转间尽是仙韵风华。
可如今,他面前的手却指甲翻卷,白骨外露,血淋淋的像是被剥了一层皮。
那只手终于颤抖着伸直,掌心躺的是一截被血浸透的冷玉:
“簪头我找到了,你把余下的碎片给我,在你生辰之前,我一定会把它修好。”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百年了,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生辰?
脸上的冷硬险些崩不住,心底那道尖锐的声音却又冒出来刺他:
他哪里是记着你,不过是为了他的大徒弟,为了他的宗门罢了!
怔忪失神之际,眼前人忽然脱力倒下,他下意识的伸手扶住。
入手处一片冰凉,那人身体轻得像一片雪花。
冷玉一样手臂的妄图脱离他的掌心,那人还想靠着自己站起:
“给我准备些食材吧,我如今没什么可送你的了,只能在你生辰为你准备一份寿面。”
“收起你的虚情假意,我不需要!”墨沉霄咬着牙,恶声恶气地顶回去,手却不听使唤,扯下披风把人裹得密不透风,拦腰就抱进了怀里。
“还是帮我准备一份吧。”祁玉安的声音微弱的像是要散在风里。
“你不想吃也没关系,总是要做的,就当是我给自己一个交代。”
墨沉霄收紧手臂,沉默顺着台阶往一步步往下。
怀中人湿冷的银发蹭过他的下颚,他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揽月仙尊,不是那个狠心断他经脉的师尊,只是一个虚弱到需要他支撑的、活生生的人。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撞着,一下又一下,又酸又涩。
百年的恨意在此刻碎成细沙,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温暖却趁机钻出来,在心底烫出细小的洞。
祁玉安亦是陷入了安静,像一截木桩。
即便是隔着破衣和披风,少年的体温还是一股劲的往骨子里钻,烫得他胃里阵阵痉挛。
但他偏又挣脱不得,就像被钉在刑架上,连闭眼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他一直知道墨沉霄对他远超师徒伦常的妄念,从前只觉荒诞又肮脏,向来都是唾弃。
可如今他却在利用这份情愫,用一句生辰一碗寿面,像逗弄困兽般撩拨着对方的软肋。
是的,他也成了卑劣中的一员。
他没的选。墨沉霄已经开始用宗门安危威胁,而这截碎片又是从玄烬手里讨要出来的。
以那少年的偏执多疑,一旦知晓真相,只会陷入更疯魔的猜忌。
为了确保宗门无虞他只能如此,他也不后悔如此,只是却一直无法平静。
他心中有宗门众生,即便受尽凌辱魂灵尚有归处,可墨沉霄呢?
那少年眼里只有他和玄烬。
玄烬留他性命,不过是为了稳固道心从中谋利;而自己也在利用这份扭曲的爱意。
心口坠沉的像是压了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恰在此时,少年的声音裹着料峭寒意传来。
“师尊啊,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今晚留宿斩魂涯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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