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呼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风麟觉得那些声音几乎与自己隔了一层厚厚的墙壁，他能听见，而他的回应她们听不到。

他知道，这是魂魄脱体的征兆。

师傅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的魂魄缺了一块。

想到这个，风麟便想起了幼时还在凡世中的时候。

在还未遇见无桑和师傅之前，他总是在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杀声震天，刀光剑影，目不暇接。

风麟总是看不清是谁在杀戮。

他周围的人，一个个的都倒了下去，他无力又彷徨，心里却闷着痛。

等他下意识地想喊出话来，那个拿着剑的女人已经朝他砍了过来。

风麟想逃。

却发现，那把剑的速度太快，好像她只是随意挥了挥剑，就斩开了他的身体。

风麟朝那个人看过去，她双目血红，但脸颊处却有两行泪。

在哭吗？

风麟不明白，明明死了的是我的师姐师妹，你哭什么呢？

哦……原来，死的那些，全都是他的师姐师妹。

他不是叫风麟吗？

那他不叫风麟，他又叫什么？

风麟摸着自己的脸，为什么自己也哭了呢？

这里又是哪里，那个红着眼犯下无数罪孽的女人，又是谁？

等他梦醒，睁开眼后，又是熟悉的寝卧。

他总会下意识地站起来，看向窗外。

没有血的鲜红，也没有红了眼的罪人，只有院里几株桃花，肆意绽放。

风麟将木窗推得更开了一些。

院子里的那几株桃花，总会让他心神宁静。让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个病秧子，想不起来爹亲在他睡下后的无声垂泪。

他是治不好的病。

在梦里，他被那个红眼女人杀了，三魂七魄被断下几缕，就再不能复原了。他舍不得告诉娘爹，怕她们伤心，也怕她们不信。

所以风麟喜欢安安静静地，看看桃花，看得久了，也许心里想的什么，花和树会知道。

可今日的桃花，有些不同。

风麟定睛看，桃花树下站着一个女人。

年纪约莫比他大一些，长得很好看。眼角夺目的痣似乎在灼灼发光。

那是……桃花妖吗？

还是，神呢？

风麟怔怔地望着，直到他的视线被女人发现。

那个人侧过脸来，对着他有礼地笑：“你就是风家的小少爷吗？在下是游历来的修士，我叫无桑，会些医术，能治好你的病。”

那一瞬间，好像春风又来，百花盛开。

十来岁的风麟不知道为什么，就红了脸，却怎么也转不开眼睛。

无桑，无桑。

十来岁的少年，便记下了这个名字。

记了五百年。

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只是装的仙风道骨。

她住在风府的日子，会借着诊治的名头来他的屋里与他说话。

风麟自己的话少，这个人却总是有许多同自己说的。

风麟是个很敏锐的人。

他觉得，无桑这个人和表面看起来的一点也不一样。明明总是在笑，却在眼里捕捉不到一点的愉悦。

可这不妨碍风麟喜欢这个人。

无桑给他爬树摘桃花，给他吹口琴，为他刻了许许多多的可爱的木雕，给他讲故事，还幼稚地把他的名字写在桃花上——

“我同花神说了，要救风家这个叫风麟的小公子。你会好的，明年春时就能爬树了。”

风麟安安静静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心想，若明年春时我能爬树了，我就把满树的桃花都摘下来，都写你的名字。

风麟承恩，希望无桑有一天能得道飞升。

后来真正的修士出现，拆穿了无桑的谎言。她不是修士，她只是一个可耻的骗子，用高明的骗术取得了娘爹的信任，以及他的喜欢。

他第一次向娘爹跪下，希望他们不要怪那个人。

至少，无桑在时，他过了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他想，无论是不是骗他的。

若自己还能活到来年。

来年……

一定把桃花树上，都写你的名字。

风麟愿你，与天共寿，万世无忧。

……

无妄谷位于无妄山脉之中，天地灵气浓郁，远远看去，林中有灵物翕动。

“无桑。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庄羽面对着她，俏笑：“这次我也替你找到了不少魔修，不过这次云英集我一个也没带来，下次吧，下次你来玲珑门找我，我就把那些人给你。”

无桑说：“我答应了师傅，不再去玲珑门了。”

“那……”庄羽咬唇，想起那日感受过的胆寒，终究是改了口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换个地方，我记得你常去伏秀山吧？那处怎么样？”

无桑还是摇头：“庄羽，今日是最后一次。”

他一怔，“为什么？你的九百九十九个还不够吧？我可以帮你！无桑，我不想要这个玲珑门门主了，你跟我回万魔门好不好？那里全是你要的魔修，只要我请主子一声令下，她们的魂魄都能给你！以你的实力若是修魔，也许能一争万魔门堂主之位！”

他试图用堂主之位诱惑她。

万魔门啊，那是魔修们唯一的门派，万魔门堂主，可是修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一定会跟他走的！

庄羽这样想着。

无桑却笑了：“我若入万魔门，师傅一定会亲手把我剐了的。”

“那……”庄羽后退两步，“那怎么办？无桑，我真的喜欢你，我真的……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无桑凑近他，轻轻挑起庄羽的下颌，“庄羽，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

她那几乎能勾去魂魄的脸就在面前，庄羽微微红着脸：“我喜欢……”

“哪怕我是灵霄门的门主？”

庄羽一听，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初喜欢你时，你便是门主了！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啊，我连魔修的身份都告诉你了！甚至连主子要我做的事我都告诉你了！”

无桑还是勾着唇：“那为了我，你能不能去杀了你的主子？”

“这……无桑，我打不过主子。整个修魔界，没有人能打得过他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桑耸肩，“我什么也没想说。只是觉得，你真的很喜欢我呢。可是，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庄羽闻言松了松心神，拉着她胳膊娇笑：“我喜欢你的脸，你的一切，甚至连你骨子里的魔我都喜欢！”

无桑：“呵，那你还真是不得了。”

庄羽喜欢的，恰是她最不敢露给风麟看的东西。

“庄羽。”

“嗯……呃，你，无桑……干什咳……”他的脖子被那只大手猛地扼住，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她要杀了他！

窒息感涌了上来，庄羽眼里尽是难以置信，“为什……”

无桑的眼瞳中出现一丝血红，如同她手腕上的道印，殷红如火。

“我和你不一样。我最厌恶的，就是这幅样子的自己。”无桑嗤笑，“喜欢？你们魔修的口味可真是与人不同。”

庄羽：“你……”

无桑眼睛变得越来越红：“五百年了，每次看见这个模样的自己，我总是怕，怕不小心暴露出一些什么。”

“风麟他啊……和师傅一样，也讨厌魔修。是原自骨子里的厌恶。”无桑笑说。

庄羽被她死死掐住，根本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却全是怨毒。

无桑看着他笑：“别这样看着我。”她一顿，又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要杀了你？”

她低笑着，却难掩喜悦：“庄羽啊……九百九十九个，你是最后一个了。”

庄羽看着她伸出另一只大掌，五指将自己的脸罩住。

也许下一秒，他就会被她吸成一具干尸。

庄羽难以控制地露出惊恐，“不……咳……我帮你找，不不要……”

无桑顿了顿，笑着拒绝：“不行。你啊，这次玲珑门的事，真的让我觉得很烦呢。”

不再多说什么。

她五指一握，轻轻松松地吸收了他的修为、魂魄。

最后已经变成干尸的庄羽，轻飘飘地就化成了灰。

而无桑，眼中仿佛是神不小心踩死一只蝼蚁的淡漠。

“无桑。”一道突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无桑蓦地回头，杀意凛冽。

有人？！

来人从虚空中跨出，那抹霜色的身影让无桑瞳孔忍不住一缩。

师傅……

黎照雪看着她那通红的双目皱了皱眉：“怎么，想跟我动手？”

无桑垂下绷紧的手。

“您怎么会在这……”

黎照雪说：“我怕你出事。”

她的徒弟什么样她知道。混杂着魔修气息的修士，她最清楚不过。而仙魔共体更没有人会比她更明白。

她以为无桑还有的挽回，所以把她从玲珑门带走。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无桑难言地望着她，笑了笑：“师傅，我能出什么事……”说着她倏地停声，片刻后，她噗通跪地，“师傅，对不起，我堕了魔。”

果然，她瞒不过师傅的。

“欺瞒是其一。其二……你究竟想做什么？炼成天魔之体献祭吗？”

“以我吸收了九百九十九个人魄的仙魔共体献祭，炼成养灵大阵，对缺失了魂魄的人，最是好处！”

“那是禁术！”黎照雪忍不住说：“九百九十九个，你到底练了多久！”

无桑惨笑：“五百年，五百年了师傅。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黎照雪上前一步，难以理解地说：“若你成了，你将魂魄补给风麟。你要他如何承受这件事？天魔献祭，你就没打算活着是吗？”

无桑抿唇一笑：“这是我欠他的。”

“在凡世里的因果，你已经还了。”黎照雪提醒。

无桑一怔，又笑：“可是，师傅，我看不得他死。我也不能守着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过活，既然这样，我这条命，就给他！”

黎照雪难过地闭上眼，“再想想……再想想别的办法。”

无桑摇头：“天魔献祭是唯一的办法了。”

无桑自修魔以来，最怕的只有一件事，怕风麟和师傅发现她堕魔。

无桑她啊，从小是个孤儿。在市井中赖混着长大，没死，是她自己争来的。

本是一无所有的人，能活成现在这个模样，那是两个幸运。

幸运那日在桃花树下，遇见了站在窗前安静苍白的小公子，一眼万年，便想要他此生无忧。

幸运被师傅带走，自此走上仙途，过上了以前绝不敢盼望的日子。从此改变了人生。

这是，她绝不想辜负的两个人。

可是到最后，却没能瞒得住。

无桑笑不出来，只说：“对不起师傅，但……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们说虐，但我觉得不是很虐啊。风麟和无桑是互相喜欢的啊，没有什么虐心的点叭←_←等波折过去了就会很甜的这对。(信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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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对不起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