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阿归着实担心楚嫣尴尬,毕竟楚姑娘才刚刚提到楚公子过往悲惨,楚公子便出现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楚姑娘倒是完全看不出羞赧,见了楚公子,先是站起身,极为自然地对他施了一礼,语气温和而恭敬:
“属下见过十七公子。”
十七,楚霄收了二十四个义子义女,楚琼排在十七。
“楚长老,”门口的楚琼身姿修长,虽着一袭素雅白衣却也叫人挪不开眼,他脸上带着这几日不常见的笑,那笑好看是好看,但是没什么温度,“楚长老可莫乱叫什么弟弟妹妹,叫旁人听去,还以为楚长老是想做二十五小姐呢。”
楚嫣故作惶恐,抱拳道:“属下不敢。”
“哦,只是不敢。”楚琼轻笑着补了一句。
被反将一军的楚嫣很快反应过来,飞快看了一眼坐着的沈云深,低下眉露出抹娇羞:
“自然是不敢的。”
楚琼将目光移到沈云深身上,沈云深看到了他,却没有说话。
人间腊月,站在门口更是寒风瑟瑟,可楚琼没有进屋的理由,一如沈云深没有解释的必要。
他畏寒地缩了缩手,将因昨夜而徘徊在心中的苦涩与甜蜜的情绪压了下去之后,楚琼忽的想起自己不曾吃饭。
阿归似乎也觉得继续站在这里实在会破坏了自家大人的终身大事,便连忙对楚琼说:
“楚公子,你下去吃饭是吧?我陪你吃吧!哦,对了,你先服下这解酒丸——”
他刚掏出沈云深给他的丹药,却眼尖地看见楚琼手里也握着一个药瓶,他还没看清上面的字,楚琼便将手藏到衣袖中了。
“谢谢。”楚琼接过。
阿归走在他旁边,蓦然想起,还没问楚公子来找他家大人是为了什么——
“云深哥哥,”楚嫣喊了一声,沈云深便收回了目光,却听她问,“云深哥哥觉得,这十七公子长得如何?”
沈云深说:“阿嫣此话当拿去问别的姑娘。”
楚嫣顿时笑了:“云深哥哥当真是老样子。如今仙界,此事也不算稀奇,我以为魔尊与玉清仙尊的事会令云深哥哥改变想法呢。”
沈云深不语。
楚嫣心下微动,说道:“云深哥哥,其实我刚才说的那番话——”
“阿嫣,”沈云深打断她,说道,“你与舍妹的相识相交之情我铭记在心,舍妹所书望我对其好友照顾一二之遗愿,我必倾力为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再…再无其他么?”楚嫣重复了一句,眼眶慢慢红了,随即,她落寞地低下头来,“此话云深哥哥早便说过,阿嫣自是明白的。听说云深哥哥将与凤族大殿下订亲?那大殿下出身高贵,又是三界难得的美人,恭喜云深哥哥了。阿嫣身处楚家泥淖,虽得云深哥哥护佑不至同十七少爷一般为尊主摧残,沦为任他摆布的低贱玩物,可说到底,阿嫣明白,我出身卑微,自是配不上你的。”
沈云深缓缓抿了口茶。
这像是有话想说又有几分犹豫的动作,给了楚嫣几分希冀,她眸光微闪,状若悲叹:“云深哥哥,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我是想说,”沈云深说,语气真诚,“阿嫣你果然很有自知之明。”
楚嫣的神情立刻僵在了脸上。
她强压下恼怒,满是伤心与歉意:“云深哥哥,可是心情不好?还是阿嫣哪一句惹恼了云深哥哥?如果是,阿嫣便在这给云深哥哥赔不是了。”
“阿嫣如何会这般想?”沈云深奇道,“我是诚心夸你。当今世上,知晓自己下贱又敢于承认的着实不多。”
楚嫣噎得厉害,却也无可反驳,毕竟是她自己先说的。
可是若看不出沈云深是有意羞辱,她楚嫣岂非枉活这么多年了?
顾及亡妹,沈云深虽不喜她行事作风,可从来对她礼让三分,从未如此与她反唇相讥。
而今——
是为了什么?
还是,知道了什么?
思及此处,她心中悚然,不自觉已是手心冒汗,以沈云深的城府,当下即使知道真相也必会状若无事地与她虚与委蛇。
“阿嫣,”却见沈云深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她的脸上带了一抹熟悉的关切,“此番你前来,蓬莱尊主可有对你做什么?”
楚嫣心下微松,掀开了右手衣袖,露出藕色手臂,有一处皮下是肉眼可见的鼓起,细看可见是只蠕动的黑色小虫:
“尊主,给我下了鸳鸯蛊。”
鸳鸯蛊,为三界极其阴毒之蛊。
它分为雌雄两蛊虫,彼此可感应所在方位。
当雌蛊尚在幼虫之时,每月月中发作一次,该日持雌蛊者便会仙力大减,欲念难止。
随着雌蛊越发成熟,发作的间隔会不断缩短,中雌蛊者最后只会神志尽失。
而每一只雌蛊对应一只雄蛊,持雄蛊者,却不受影响,其若有意即可催生雌蛊情动,使被下雌蛊者欲念缠身。
若在雌蛊幼虫时期能守住寂寞,待雌蛊成熟,持雄蛊者通过交合增长的功力也就越纯粹,直至若干年后雌蛊死去,雄蛊相随。
而此蛊的破解之法有二,一为杀掉雌蛊,雌蛊寄生于仙骨,若用此法,雌蛊必反抗,使得中蛊者修为尽废;二为中雌蛊者寻到雄蛊后服下,二虫在体内交合失去神志时,可除掉两蛊。
故而,除却其他类型的蛊虫,楚霄有时也会扣下鸳鸯蛊的雄蛊来胁迫他人为其谋事。
楚嫣挽上衣袖,说:“尊主说待事成之后,再赐我雄蛊。”
“蓬莱尊主果然还是不信我魔族,”沈云深叹息了一句,转而又向楚嫣承诺,语气笃定,“你放心,我必护你周全。”
楚嫣彻底放下心来,面露感动,欠身施了一礼:“多谢云深哥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沈云深连忙起身将她扶起,又有些担忧,“只是我记得阿嫣师从尊主的蛊师,这鸳鸯蛊发作起来如此难受,阿嫣可有缓解之法?”
闻言,楚嫣抬眸,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便不疑有他:“不瞒云深哥哥,这些年我跟随师父习蛊,也的确钻研过此蛊。想必云深哥哥也知,此蛊来自魔域无明洲,本是凤族秘术,故而若服以凤族之血,便能缓解一二。”
其实楚霄每月也会给部分中蛊之人发放缓解之药。
比如她现下手中便有一颗。
只是此话楚嫣没说。
沈云深又问:“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楚嫣摇摇头,忽而脸上又泛起薄红:“左右尊主也不是真想得到我从而提升修为,云深哥哥若……若是愿意,在发作期间与嫣儿……那…那也是可——”
沈云深便道:“我必为你取来凤血。”
楚嫣:“……”
*
宁州的客栈虽多如牛毛,可醉仙楼作为百年老店,自然排在前列,午饭时间,大堂里聚了不少人,赶考的,押镖的,习武的,修道的,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皆有,热闹非凡。
“粥来了,粥来了!客官久等了,您要的粥来了!”
跑堂的小二将粥和其他配菜端上了桌,只是端粥的手有些不稳洒了一些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笨了,客官您尝尝,味道如何?”
“楚公子,你怎么了?”
阿归见面前端坐的人拿起粥里的勺子却不动了,疑惑问道。
察觉到旁边站立的小二呼吸一滞,楚琼不动声色地说道:“有些烫。”
小二呼吸微松:“那客官等凉些再吃。”
楚琼微微颔首,吹凉吃了一口。
这时,旁边有人不耐地喊道:“小二!俺们先来的,俺们这桌的菜呢?合着你们这店还以貌取人了?知道殷勤这位公子,怎么不知道殷勤殷勤你爷爷,爷一个个的都快饿死了!”
小二连忙扭头赔笑道:“爷您说的哪里话,小的这就去厨房看看好了没!”
离开之时又对楚琼二人说了一句:“那客官您慢用!”
阿归微微皱眉:“楚公子,这小二我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楚琼喝着粥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粥里下了蒙汗药。”
“什、什么?!”阿归惊得要站起来,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反应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他不由压下声来说,“楚公子,这莫不是一家黑店?!”
闻言,楚琼动作一顿。
楚公子一向是长得惊为天人的,被他这般认真地看着,阿归觉得自己话都快说不利索了:“楚、楚公子,怎么了?”
“你傻呀,这都看不出来,”对面一桌单独坐着的一位耳力过人的姑娘突然插话道,语气慵懒,“嫌你笨呗。”
那姑娘带着斗笠面纱,看不清容貌,只是看身形骨架倒是要比平常女子高大一些。
阿归有些疑惑:“诶?”
那姑娘夹菜放进嘴里,说道:“这么大个店被你这小子说成是黑店,掌柜的可不得冤枉死,人家不过是配合官府做事,协助捉拿当街行凶重伤知府大人之子的要犯罢了。大大的良民呢。”
“这位姑娘,”楚琼面上带笑,“无怨无仇,你何不让人将午饭吃完?”
她的声音并未有意遮蔽,此话一点明,周围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门口顿时冲进来一群官兵将客栈包围,没多久,外面也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层。
“哦,关我屁事,”那姑娘将筷子一放,啪得一声,“左右我吃完了。”
阿归:“!”
那姑娘瞥了一眼客栈内的阵仗,撇撇嘴,起身便上楼回客房去了。
此时,门外有人高喊一声:
“知府大人到!”
门口又进来两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分列左右。走在中间的是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个师爷。
他个子不高,比旁边的官兵矮了一截,鼓起来的肚皮都叫人担心把官服撑破。
这圆滚滚的身形使得因这排场而形成的威严顿时多了几分滑稽,场上作揖行礼的人都不禁低下头,掩住了笑脸。
只是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透出的狠毒非同小可,就像一支随时会脱弓发射让人痛不欲生的毒箭,看得心惊。
宋天雄瞄准了处在客栈西侧位置的楚琼,语气森然,杀意毫不掩饰:
“就是你这下作的东西伤了我儿?!”
凡人言,上梁不正下梁歪,倒也不无道理。
楚琼收了作揖的动作,坐了下来,笑道:
“宋大人,令郎欲当街强抢在下,在下为求自保才如此行事。听闻令郎作恶多端,为祸百姓已久,在下此举可是为民除害?宋大人不应该奖赏我一二?”
“大胆刁民!”宋天翔身旁的师爷当即高声怒吼,嗓子破了音,这情绪夸张得活叫人以为断子绝孙的是他自家儿子,“宋少爷一向宅心仁厚,与人为善,分明是你当街行凶,竟还在此处颠倒黑白!简直目无王法,罪大恶极!大人——”
宋天翔看着楚琼的笑脸牙齿都要咬碎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来人,将他拿下!”
官兵们一哄而上,长矛从四面八方指向楚琼,可还没等他们把人架住,就见那道白衣身影快如闪电,在人群中蹁跹若飞,等到他身影立定之时,官兵们却都被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宋天翔的脸上爬满了惊诧和恐惧:“你……你怎么……”
楚琼手执筷子抵住他的喉咙,轻笑说道:“宋大人知我武艺高强,怎不知我百毒不侵?”
阿归给他的解酒丹用的是上等的醒神仙草,凡间寻常的蒙汗药又怎会起作用。
宋天翔:“这……这怎么可能……”
楚琼给他喂了颗丹药,低下头在他耳边说道:“醉三春,三日之内不得解药,必七窍流血而死。”
说完,楚琼松开手退了一步,俊逸的脸上带着几分清浅的笑意。
宋天翔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却硬生生憋出一个笑来:
“本官仔细想想,我儿平日行事确有不妥之处,经此一难也算磨砺心性。敢问这位公子,要什么赏赐?”
他态度前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倒是把客栈不知情观众看得有些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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