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神树一直没有显灵,莫非国主……”
“断不可能如此,她被神抛弃,早便不该是国主。若是她也不行,”男子看了眼台上的女子,“那降神便只是历史,从今往后的息诏,便再也不会有神。毕竟,她可是我们献给神最完美的作品。”
耳边传来圣宗长老的低语,她分神了一下。
今夜的圣宫警戒尤其森严,国主病重未曾出现。
那宋岭呢?他不在这里,此刻他人又该在何处?
想到近日宋岭的行为,她心中升起一个狂妄的猜想,或许,这场祭舞,宋岭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么在意。
他一心所求便是兵权,姜挽云提出的唯一条件便是将姜揽玉带回来。
可他几日前,已经放弃了联系盛京。
那他今夜,是准备做什么?放弃交易,直接逼宫?
公主无用,被他所囚;国主无能,被他所弃。
若是她也无法与神树沟通……是不是也会同她们一样?
她的脚步顿了下,忽然觉得古怪。
她究竟为何要按他的意愿行事?
她如今所做的一切事情,于她自己,究竟有何意义?
宋岭有想做的事情,姜挽云亦有所求,那她呢,自始至终又在求什么?
她的舞姿逐渐慢了下来,圣宗的人察觉不对,想要上前提醒,却被从树上忽然笼罩下来的金光拦住了去路。
顷刻之间,巨大的神树被金光笼罩,城中亮如白昼。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望见这片耀眼的光芒。
“神树显灵了!神树显灵了!”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他们欢呼着,跳跃着。
就在这一刻,整个城好似活了过来。
唯有她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金光无所适从。
神树选择了她,可是为什么,神树为什么会选择她呢?
她既不诚心,也不信奉神,她此刻,似乎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
随着金光没入身体,她嗅到了一丝凛冽的寒风划过脸颊。眨眼间,她已迈入一片虚无之中。
风景变幻,最终停留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上。没有草木、没有生灵,一人正坐于其上。
待她抬眼看清那人的瞬间,一直推不开的那扇门开了。
她终于忆起了,她哪里是什么圣女,她是季厌。
出现在息昭,一是因为同泠月的交易,二是为了解决身体里的蛊。
那人笼罩在金光之中,微微笑道,“阿厌,许久未见。”
季厌闻言,也带了几分笑意,“许久不见,山君大人。”
“大人似乎知我会来?”
季厌话音才落下,忽然念起自己离开大荒前与逢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他赠她的灵草在乱流中护住了她一命,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已预知到了一切。
神树降神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他如记忆中一般温和良善,手边摆了盏温茶,邀她坐下共饮。
“未央近日去了趟极北之巅,取了些山巅的雪顺道给我送来了些,配月竹林的新竹杯别有一番风味。”
逢生闲来很喜欢在山林间行走,身上总带着朝露一般的清冷,他的声音却是极为温和抚慰人心。
听他提起这月竹林和未央,季厌眼睫垂了下来,并未搭话。
她与他并肩而座,眼神眺望过山岚雾霭中的诸山,不知落在何处。
她念起神树与逢生的关系,问道,“山君可知我体内的蛊如何能解?”
逢生道,“你此刻解不了它,它是天桑树所生,于神魂修补有奇效,你的神魂如今还需要它。若有朝一日需解之,可寻与天桑树共鸣之人。”
逢生话未说尽,季厌却已明白灵蛊对于她的重要性。若非灵蛊,她也不会提前醒来,若是此刻剥离灵蛊,恐怕她会魂飞魄散。
“宋岭说,自从长离神女消失后,蛊术流失,天桑神树也不再降神。他说,你抛弃了他们。”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责备,其实她并没有立场来问他,于是在她说完的那一刻便后悔了。
他们之间,只是朋友。
互相不问过往,不谈将来,只是偶尔得闲能在山间共饮一壶茶。
“这便是我欲求你之事。”
逢生的神色罕见的认真,“一切自有定数,干涉再多也不过是推迟结果的到来。”
“阿厌,我的力量已不足以与天桑连接,剩下的路只能他们自己去走了。”
季厌不太明白,“我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的力量为何会减弱至此?”
逢生安抚道,“什么也没有发生。阿厌,有黎嶂在,这里一切安好。”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我的力量会逐渐流失,只是如今刚好不够用了。”
“你是仙,即使不修炼,坐着汲取日月精华也可增长修为,怎会?!”
季厌忽然哑了声,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逢生,“那梧方?”
逢生神色平静,他没有否认,带着淡淡的笑意,道,“阿厌,这是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
业力因果,干涉越多,反噬越重。明知不可为,仍要强行延长一个国家的命数与逆天改命救一人之命无甚差别。
所以当年,梧方在战后重创一直无法恢复,并不仅仅是因为受了伤,更是因为违背了天意。
她为救世行走于世间,身上早已背满了因果。季厌不清楚自己在其中占了几成,若论干涉,那天机之人岂非皆业力缠身,不得善终?
“我不明白……”
季厌喉中哽咽,逢生的声音却是淡淡的,仿佛诉说着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死在大荒于我们而言是一桩幸事,魂归天地,骨埋大荒……放心,我们还不会死,我们的命长着呢……”
逢生说着说着又改了口,他脾气温和淡雅,此刻看见季厌的神情也有些慌了神,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既然不舍,为何不留在此处?”
季厌沉默一瞬,随手擦干了眼泪,只当没听过这些话,回归正题道,“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逢生愣了下,轻笑道,“帮我同他们道个别吧。”
“好。你……保重。”末了,季厌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山君请不要告知旁人,曾见过我。”
逢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望着山间的雾岚。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飘渺,似穿过重山至她耳边,“阿厌,他若想知道,什么都会知道,如今的大荒没有什么能逃过他……”
随着金光尽数没入季厌体内,神树重归平静,季厌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神树下匍匐的人群,转身跃起,向着圣宫的方向而去。
众人回过神来,神树下早已空无一人。
“宋岭,你在做什么?”
察觉到他们的圣女殿下在眼前拦住去路,圣宗弟子迟疑了一下,在长老的带领下前仆后继往前冲。
前方便是椒池殿,如今圣宫早已全是宋岭的人,走到这里并没有他许多功夫。
倒是季厌,一路染血而来,身上的白衣早已沾染猩红。
“不过一个时辰未见,阿玉好像长进了许多。”
宋岭抬手示意,手下弟子霎时间将季厌围的水泄不通,“不过,此刻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季厌擦了擦手中长剑,扫了眼身边的人,“你要杀我?”
“不,是你是否要杀了自己,我给你两个选择,站在我这边,供我驱使,或者,死在这里。”
宋岭劝道,“毕竟,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也不希望,你会这么快会死在我的手中。”
季厌环视四周,最后看向宋岭,“宋岭,我不想和你打,但若你执意要前进的话,我会拦住你。”
她抬起剑,剑尖逐渐指向他。
“放肆,你的命是圣主给的!”
侍女上前一步将宋岭护在身后,被宋岭拉住。
侍女不解,疑惑地看了看宋岭,退开几步后,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季厌。
“没记错的话,你与陛下只见过一面,如今却要为了她与我作对?阿玉,你确定做好选择了吗?”
看着剑刃的冷芒,宋岭眉目染上冷意,语调却是不紧不慢。
“神木所化之人,如同一张白纸,阿玉,你不是一张白纸,那你又是谁呢?你身上与神树有相同的气息,而神树刚刚又选择了你……”
宋岭看着季厌,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自打造出来最完美的作品,末了像是舍弃掉什么一般,黯然抬手道,“杀了她。”
早已准备多时的圣宗弟子瞬间起阵,数道金色法文层层将她包裹禁锢。
这具神木做成的身体未曾修练过,并无多少灵力可用,她不得不凭武力一路杀至此处。
如今耗损了不少体力,又被法文制住,季厌一时竟动弹不得。
她望了望神树的方向,那神树遮天蔽日,据说能通晓天地。
那神木,是不是也能借天地之力?
季厌神随念动,挣脱时灵力冲破体内禁制,腕间的镯子倏地亮了起来。
“神不能有情。”
这句话从她的脑海中突然划过。
她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好像是宋岭,又好像不是他。
宋岭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口口声声叫她仁慈爱民,做一个完美的圣女。可他所行之事,桩桩件件,却是教她无情。
他的御人之术霸道又冷漠,无论是国主、公主,还是他以神木造出的自己,都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棋子。
甚至,包括他自己。
此时的息诏算不得冷,地处南方,即便着夏衣也不觉得凉。
然而,宋岭却永远裹在厚实的大氅中。
季厌曾以为他病体缠绵又有腿疾,因此常年坐在轮椅之上。
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凭借过人的天赋与对神树的一腔赤诚,年纪轻轻便得到老国师的真传,几年之后成为新任国师。
那时,他尚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只是不知在他坐上国师之位的那几年发生了什么,宋岭愈发沉郁,也愈发乖张。
他似乎不满足于这个国师之位,想要逐步侵吞掌控整个息诏。国主病重,公主消失,他将国主逼退至椒池殿,直接索要兵权。
任谁看了都要觉得他是病疯了,想要自己坐上这个国主之位。
直到“姜揽玉”的出现,众人才发现,他不是病疯的,他一开始就是疯的。
他精天象与卦术,能算尽天机,无人知道他在当上国师的那几年算到了什么。然后,他耗费大半心血,以神树枝造出了“姜揽玉”。
只是,他却因消耗过度不得不开始依靠轮椅生活。然而,这并未让他停下掌控一切的**,甚至……越病越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季厌剑尖滴血,立于高楼之上,俯视着那些前仆后继赶来送死之人。
他们同她一样,都是他的手中刃,可他们却甘愿将自己的生死交予他手上。
她不明白他们,也不明白宋岭。
为何将性命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它们本该被用来做很有意义的事情……
“阿玉,手上沾满血液的滋味好受吗,不知你所信奉的神还会接纳你吗?”
宋岭坐在轮椅之上,被侍从推了出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