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
娘亲的轻唤让周青枝回过神来,她提步小跑着进了屋,再出来时手上已经抱着两本佛经和笔墨纸砚。
她们将佛经和宣纸在花架下的石桌上铺开,初夏紫藤悬垂,花繁而香。
周青枝坐在娘亲身边,心中的燥意随着微风拂过散去不少,只觉此刻岁月静好,温馨安宁。
谢银竹觉得自己的女儿最近好像有点奇怪,一连几日,日日只顾着待在自己身边,问是不是和朋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肯说。
但见她难得如此乖顺,谢银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任由她整日在自己身边打转。
“娘,今日下午还是抄经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是半个月,周青枝吃完早点趴在桌上看着谢银竹。
谢银竹喝完粥,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嘴,美得像一幅画一样,即便是日日看,在周青枝眼中依旧没得出奇。
“今日天气好,将小书房的书抱出来晒晒吧。”
谢银竹喜欢看书,许是家传的缘故,周青枝记得她那个舅舅也很实在喜欢,不仅看,还喜欢收藏。
为此,王府特地在寝殿附近辟了间小屋,用来存放谢银竹喜欢的书,她们管它叫小书房。
积年累月,这小书房的书也存放了不少,还有许多时不时从谢家送来的。
这些书杂七杂八的,儒学、道学、经书、医志、游记、四海图志……甚至是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小人书都有。周青枝随手翻着,一不留神也入了迷。
她记忆中的娘亲其实很少出门,作为王妃,她时常会去参加各种宴会,可也只是瀚京范围内。她似乎鲜少出过瀚京,所行最远也不过是郊外古刹。
她的手指抚过那游记上的一道道笔记,心中莫名酸涩。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她放下书,转身扑进了谢银竹的怀中。
“乖阿枝,怎么了?”谢银竹手上还拿着两三本书,只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身前的小脑袋。
她语气温柔,似带着笑意,却不知拨弄到了周青枝哪根神经,惹得她一瞬间红了眼眶。
“娘亲,”周青枝的声音闷闷的,“我想舅舅了,我们去看看舅舅吧。”
“好,”谢银竹看着眼前被摸的发丝凌乱的脑袋,忍不住动了坏心思,又上手揉了两下,彻底给揉乱了笑道,“那我们今晚就去你舅舅家蹭饭。”
“太好了!”周青枝咧开嘴笑了起来,眼底的泪光一下子没兜住,掉了两滴。
谢银竹嘲了两句猫儿泪,又说她又哭又闹的,头发都给弄乱了,赶她回房去把头发梳好了再出来。
周青枝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明明没碰过头发,但她一摸,果然是一头乱糟糟的,只好叫了个侍女姐姐回去给自己梳头。
周青枝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忍不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的看了几遍,下意识地开口道,“阿蜜,帮我随便梳下编个辫子就好。”
侍女动作轻柔,正将发上的装饰一一取下,闻言手抖了下,手中的发带也不小心带下了几根发丝。
她慌忙跪下,“郡主恕罪,奴婢上月刚进府,不认识阿蜜姐姐,不是故意抢了阿蜜姐姐的差事的!”
“阿蜜?”周青枝盯着自己陌生稚嫩的脸庞,喃喃道,“阿蜜这个时候应该还未进府……”
她转身去瞧跪伏在地的少女,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威严,“抬起头来。”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杏眼含泪,胆怯地望着她。
“紫弦?”
周青枝记得她,这个名字是她娘亲怜她身世凄苦,特意为她改了名字,将她带在身边。
可是后来发生什么了呢,她好像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是了,是那场大火,几乎染红半片天空的大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烧毁了。
周青枝双目通红,透着血色的苍凉。
原来,这是她的梦。
她转过头,看着镜子,声音低哑,“紫弦,时间不早了,帮我把头发梳好吧,娘亲应该等急了。”
马车内,周青枝安静的趴在谢银竹的膝上,谢银竹拨弄着她的小辫子,忍不住低声嘀咕道,“这么早就睡着了,晚上岂不要闹腾?”
周青枝嗅着娘亲身上熟悉的气息,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一动不动的,就好像她真的睡着了。
谢府同王府隔得不远,她听着马车轱辘在青石板上驶过的声音,在转到第五个弯的时候,她佯装刚刚睡醒,睁开了惺忪的眼。
谢银竹笑着捏了捏她压红了半片的脸,不多时,马车放缓了速度,逐渐停了下来。
周青枝撩起车帘,印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府邸,彼时,那还不是太傅府,年轻的舅舅听见她们来,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迎接。
娘亲与舅舅说着家常,周青枝跟在谢银竹身旁,目光落在二人身上,那一瞬间好像极近,又好像极远,她仿佛隔着悠远的时光在凝望着他们,望着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的人。
既然这是梦,那她是不是起码让她们在梦里,福寿绵长,长命百岁……
“银竹和阿枝回来啦,快进来!厨娘今日早上刚好买了新鲜的蟹,这会儿正好做一道你们娘俩爱吃的炸蟹。”
姥爷腿脚不好,声音却很洪亮,远远的便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周青枝眼眶有些湿润,她紧紧握着娘亲的手,扬起大大的笑意,叫了一声姥爷。
晚间,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舅舅一边埋怨着姥爷偏心,只有在姐姐回来才吃得这么丰盛,一边将几道谢银竹喜欢的菜特地挪到了她面前。
周青枝没什么胃口,既不觉着饿,也辨不清楚是不是饱了,随意吃了两口便不再吃了。
可她又不愿下桌,于是拿了只蟹在面前慢慢剥着。
娘亲与舅舅在拌嘴,姥爷时不时的插两句搅浑水,耳边吵吵闹闹,周青枝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屋外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褪尽后,亮起一盏盏的灯笼。
灯光温暖昏黄,姥爷手中翻着书,周青枝倚在谢银竹身边,听舅舅讲着故事。
夏虫喧嚷,竟衬得这夜愈发宁静,透过窗,隐约可觑见一抹皎洁的月色。
如果,一直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没有烦恼,没有分离,岁月静好。
美好的时光总是无聊又无比短暂,它们悄无声息地从指缝溜走,让快乐转瞬即逝。
可它们却又在记忆里扎根,长成了足以抵挡一切的巨树。
周青枝仍旧坐在那张小凳子上,她眼前的画面如同跑马灯一般迅速闪过,待一切停下来时,她已回到了王府。
在外打仗的父亲终于传回了消息,大军得胜而归,不日班师回朝。
娘亲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尽,终于有了些真切的笑意。
她很爱父亲,周青枝知道。
她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一个很好的母亲,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儿。
后来,她还想要当一个很好的皇后。
人生苦短,又如何能事事做到完美。
她殚精竭虑,耗尽心力。有人却只是轻飘飘地伸了伸手,便将她推入深渊。
周青枝时常在想,若是那时候她再大些就好了,她便能提刀挡在她身前,将那些冠冕堂皇、拿着道德礼法来欺她的人杀尽了。
一步退,步步退。
那就是群喂不饱的野狗,一个个,一群群,都想将她们盘剥殆尽。
至于那个男人……周青枝冷眼看着那报喜的信纸被珍而重之地展开、铺平,藏在了那小紫檀木匣中。
权力与**最是吞噬人心,他在那**场中沉浮,早已忘却了初衷。
天家的妻子不是妻子,整个后宫都是他的女人,她们失了自己的名姓,不过是权力的牺牲品。
天家的儿女不是儿女,他们为了活着彼此争斗,争到的权力每多一分,他们与母家活到最后的希望便多一分。
这个争斗场上从来都没有赢家,所有人都是败者。
记忆在眼前拂过,那些久远的回忆竟在此刻都清晰无比。
她望着它们,想要寻找一个能改变一切的点,却一无所获。
一切变化自他继位始,可若想要活着,那场争夺帝位的战斗中,他们就必须是胜者。
记忆陷入凌乱,她的梦境一瞬间也变得无序。
所有的一切好似坍塌,周青枝一时不察,整个人急速坠了下去。
但她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轻浅而熟悉的香味萦绕鼻尖,她听见了谢银竹的声音。
“阿枝别怕,娘亲永远都在。”
周青枝轻轻在她胸前蹭了蹭,乖巧地低低应了声,手中却将人搂紧了。
香断。
屋外一阵嘈杂,吵嚷声很快便传到了周青枝的耳中。
“公主殿下,”贴身侍女阿蜜敲响了门,“太子适才在附近街上被人行刺,失血过多,此刻正送往公主府。”
“怎么回事?”
起霞推开门,阿蜜立即上前替她披上了狐裘,“事情发生的太快,行刺之人已在追拿,眼下公主府最近,所以谢小公子便做主传了消息过来。”
“霜儿?霜儿可有受伤?”
阿蜜摇头,“谢小公子一切都好。”
“将听露院收拾一下,叫上府里所有的大夫先去候着,并立即派人去传太医。”
起霞眼神冰冷,眉羽间戾气深重。
这么多年了,真是一刻也不得消停,后宫那几位,还是前朝这些,手都未免伸得有些太长了。
“二位可在此歇息片刻,本宫有急事处理,稍后便回。”
听露院毗邻主院,修炼之人五感敏锐,即便是不动用灵力,院中的动静也一丝不落的传入了二人的耳中。
大夫、侍女,再到匆匆赶到听露院的太医……嘈杂声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
直到阿蜜步履匆忙地再度敲响了门。
“听说桓少主出身医药世家,名下药铺常有售卖些稀有的灵药,公主殿下想请二位过去看看,是否有灵药能救太子。”
季衡不置可否,周青枝早看破了他俩的身份,如今来请,想求的恐怕不是桓家,而是摘星楼。
看来,周长赢的伤确实棘手。
“太子的伤在右腿,被人以软剑刺入,伤口并无查出毒素,但宫内上好的止血药使上了也无法完全止住血。”
“太医暂时绑住了腿,血流的慢了些,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目前太医在讨论是否将伤口剜去,只是伤口太深,处理不好很容易落下残疾。”
阿蜜一边介绍着,一边带着他们往听露院而去。
路上守卫增多了不少,将听露院几乎围的水泄不通。
浓郁的血腥气混着药粉的味道,隔得远远的便飘入了鼻尖。
阿蜜出示了公主的令牌,将二人带了进去。
太医在门口吵作一团,侍女端着血水从房内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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