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麻怪急匆匆跑进山寨,却被映入眼帘的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吓到。
山寨中央的空地,或者也可称作广场的地方,四周搭建起数个竹木棚,这边堆放着陶瓶陶罐,那边铺满了布匹木料,还有一个放满箩筐,里面有白的糖、黑的炭还有别的他不熟悉的东西。
竹木棚下,有女人小孩在辛勤工作,这些撕着布条,那些削着木头,还有人将糖炭等物混合在一起的东西放进陶瓶陶罐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
不是有人喝酒,而是广场中间搭起的五个灶台,正在用小火煮着陶甑里的酒。
陶甑上面有一根竹子做的管道,连接着稍稍远离灶台的另一个陶甑。
竹管与陶甑之间,竹管本身的接口之间,都用了布条紧紧封堵。
但仍然有酒香味从接口处飘荡出来。
几个酒量不好的人,甚至已经微醺。
刘麻怪问了几个人,都说是刘今钰要求的,他们也不知道做这些有什么用,但刘今钰给他们发了奖金,并说只要他们按她做的,谁也别想灭了大同社。
他这时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心里骂自己蠢,急急忙忙去找刘今钰。
没想到刘今钰并不在山寨,而是带着几人在山寨外面布置陷阱,还挖了许多个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小坑小洞。
“社长,黄有财的武冈老乡探得消息,唐家在府衙县衙运作,已让官府答应剿……”
“匪”字硬生生被刘麻怪吞回去。
他继续低声说道,“唐家希望官府早日发兵。但邵阳哪有兵,宝庆卫也是空架子,县衙从民壮和衙役里勉强点出一百人,让典史陈春统率。
“唐家又招揽了四五十个青皮,说是雇来壮声势和守山道,以防我们逃跑的。唐家这次花了大价钱,只想着快些解决我们,一直在催促县衙,只怕明后天便会发兵。”
刘麻怪心底很忐忑。
纵然来的只是民壮和衙役,那也是半个官兵,况且一百五十人,他们真能打赢么?就算打得过,官府派真官兵来了怎么办?
刘今钰却丝毫不担心,反倒笑了,“时间倒是刚好。”
刘麻怪心里发痒,很想问刘今钰为什么这么自信能打赢官府。是会仙法吗?可刘今钰一早说了他们下凡被剥夺了法力,与凡人一般会病会伤会死。
但刘今钰不说,他也不好问,倒不是说不敢,而是不想给老大留下坏印象。
刘麻怪心理活动复杂,刘今钰自然不知道。她看着不远处打着赤膊浑身大汗的社员在那里挖啊埋啊,忽地想起什么,看着刘麻怪发笑。
刘麻怪被这笑吓得起了鸡皮疙瘩,正想着先溜,不料刘今钰先一步开口了。
“老麻怪,交与你一件最紧要的事。你带着罗狗屎……罗狗屎还是小了些,莫带他。你晚上喊上刘鼻子、艾胖子、周针眼几个,去寻些……”
刘今钰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他身子一僵,脸上的神情越发难看,到最后仿佛眼泪就要从眼角落下来。
“社……社长,我……小人……小人我……”
刘今钰挥手打断刘麻怪结结巴巴的话,“你莫怕,有我和老杨在,甚么邪祟都害不了你们。
“你记住,只能多不能少,女人小孩也得有,注意找两个跟刀爷和贾傻子像的,实在找不着,保证体型差不多。”
说着刘今钰对他给予充分肯定的眼神,“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好这事,莫让我失望。”
刘今钰说完便潇洒地走了,留下欲哭无泪的刘麻怪在心中哀嚎。
“社长啊!神仙娘娘啊!你知不知道,今日是鬼节啊!”
……
崇祯四年七月十六,邵阳县一厢锡岭铺。
穿着号衣的民壮衙役在店铺里进进出出,不要的东西随手扔在地上。
远处的村落里,一缕缕黑烟升起,隐隐传来男人和女人的惨叫哭嚎声。
唐廷瀚走在一片狼藉的官道上,他爹唐景谦请来的打手周怀名与赵得柏左右护卫着他。
打手确实有用,轻松便将乱窜的民壮拨开,哪怕那几人被惹怒,瞧一眼彪悍的两个打手便自觉地闭嘴逃跑了。
邵阳县典史陈春正在与一个老头交涉。
那老头盛气凌人,一介白身竟敢指着陈春鼻子骂。而平日在黔首面前威风凛凛的陈春此刻却在赔笑。
“唐家的狗崽子来得正好。若非你家的破事,岂会引来这般多的兵痞,连彭家的产业也敢抢!”
老头看见他便骂,唐廷瀚却不敢表现出不满。
他一面附和,说老头骂得对,一面低着头看着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民壮,眼睛里不时掠过一丝仇恨。
待老头发泄完毕,他奉上银子,老头这才气哼哼地领着打手走了。
陈春羡慕地看着老头的背景,“真是威风。进士老爷家的一只狗,也比余这个不入流的官威风呐。”
唐廷瀚却不接这话,低声说道,“陈典史,小生的人发现有人在盯着我等,恐怕是大刀寨的贼匪。”
陈春怒道,“小小贼匪,这般胆大,简直可恨。”
唐廷瀚心中不满陈春装腔作势,但只能好声好气地继续说道,“陈典史,现下启程,尚能在天黑前赶到大刀寨。如今大家‘休整’够了,也到该走的时候了。”
“唐公子说的对,余这便召集民壮衙役,即刻去往大刀寨。”
陈春答应得十分干脆,唐廷瀚心中一喜,心想这位典史虽然骨头软,但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
然而等了一个时辰,民壮队伍不但没有要走的迹象,反而就地搭起了帐篷。
唐廷瀚压着火气去找陈春要说法。
陈春却表示小小的锡岭铺根本“接待”不了一百五十人,许多人下乡“休整”去了。
不仅如此,陈春还暗示这都是因为唐家催的太紧,钱给的太少,大家心头有气,当然要发泄出去,又说首先离队去乡里的是唐家找来的青皮,是他们带坏了民壮。
总之,过错都在唐家。
唐廷瀚差点没忍住骂出声。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好在大刀寨是什么样子他清楚得很,也不用民壮做什么,只要敢冲上去,他们便能赢。
在营帐里生着闷气的唐廷瀚没想到会有人拜见自己。
是县衙快班的衙役,名唤何起蛟。
唐廷瀚听过此人的名头。
这位衙役真把自己当成了“公差”,得罪了不少官吏和大户。但运气好,碰上两任强项令,前些年风光无两,差点当上快班的班头。
可惜两任强项令后是“守成”的朱知县,不受待见的他很快跌落到谷底。
兴许有人指点,何起蛟不再冒头,倒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职位。
而这次剿匪,他是主动请缨的。
念及此,唐廷瀚决定见见这位“风评不好”的衙役。
进了帐篷,顶着一张冷脸的何起蛟完全没有跟唐廷瀚寒暄的意思,拱了拱手,便直接开口说道,“若到大刀寨他们还是这般,我等必败无疑。”
唐廷瀚冷笑一声,“大刀寨四十余人,其中男丁不过二十五六,我等一百五十人,为何必败无疑?你大放厥词,长贼匪志气,意欲何为?”
“七月十三,有人在花桥故州采办大量肉蛋菜瓜。七月十四及十五,又有人在花桥故州和尚桥等市集和邵阳城高价购置陶铁布糖及烟花、木炭、硫磺、硝石、草药等,皆是数百件、数百斤地采买。”
何起蛟说完仍旧那副淡然冷漠的神情,原本不以为然的唐廷瀚此时却有些坐不住了。
连两个打手也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唐廷瀚阴沉着脸问何起蛟,“你为何不与陈典史说?”
何起蛟答道,“陈典史不在乎输赢,也不觉得会输。唐公子你希望赢,而且不允许输。”
唐廷瀚默然,半晌后摇了摇头,“可惜,我不是陈典史。”
何起蛟却道,“你若是陈典史,也会像陈典史那般想,那般做。”
“你!”唐廷瀚勃然大怒。
但何起蛟毫无反应的那张死鱼脸却让他觉得无趣,“既然如此,你寻我说这一通是甚么意思?嘲笑我么?”
何起蛟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说不定你会有办法。没别的意思,你莫多想。”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唐廷瀚被气笑了,“这世上,真他娘的甚么人都有!”
周怀名迟疑一下,还是劝道,“二爷,莫气,不过是个傻子罢了。”
赵得柏也道,“二爷何必为一个衙役生气?他说赢不了便赢不了么?那大刀寨所在又不是甚么崇山峻岭,大刀寨寨墙也只是一人多高的木寨墙,我便不信我等赢不了。”
唐廷瀚轻轻哼了声,没有回话。
翌日上午,唐廷瀚几番催促,陈春眼见只有十数人没有返回锡岭铺,终于同意开赴大刀寨。
民壮、衙役和青皮稀稀拉拉的队伍走在山道之中,唐廷瀚的心情愈发沉重,他甚至担心某个拐角或者某处山林会突然窜出大刀寨的贼匪,轻而易举将这支人马击溃。
所幸那个神秘的女人和男人也是不知兵的,一路上他们连骚扰都没遇到,顺利抵达大刀寨山脚下。
唐廷瀚因此安心不少。
大刀寨向来只劫能劫的人,又有唐家包庇和通报消息,所以立寨之地只看重隐蔽,但偏偏这次的敌人是知晓山寨位置的唐家。
“大刀寨东面是陡坡,北面绕路且草木多,小生以为,从南面和西面两面进攻最佳。时间应选在申时,我等那时已休整好,又能在天黑前攻破大刀寨,免得夜长梦多。这边山林大刀寨贼匪最熟悉,我等若是明日攻打,还得提防贼匪夜袭。”
唐廷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陈春颇为赞赏地点点头,“唐公子说的甚是,若能今日打下大刀寨,明日我等便能回城。这行军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唐廷瀚闻言大喜,心想陈春大事上还是不糊涂的,正要夸赞陈春几句,不料陈春忽然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
唐廷瀚愣住,不好的预感让他的笑容立时消失。
陈春叹道,“唉,你我想的再好,到底要靠手下的兵去打仗。彼等在路上跟余述苦,不是说昨夜没睡好,今日又那么早赶路,没有精神,便是说山路太难走,他们腿都快断了。”
他轻笑一声,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唐廷瀚脸上僵硬的神情,“唐公子,余以为不如明日再说,大刀寨在山上跑不了。”
唐廷瀚憋着火离开了陈春的营帐。
整个下午他闷闷不乐,连晚饭都没胃口吃。他想早点睡觉,挺过这难捱的夜,却不想唐衡突然领着十几个他家从五峰铺请的打手护院到了营盘。
唐廷瀚惊诧万分,“爷(父亲)为何把人都派来打大刀寨,家里没人岂不危险?”
唐衡一脸苦笑,“我爷也是这般劝老爷的。但老爷不听。下午的时候那头怪鸟在老爷院里停留很久,怪鸟飞走后老爷便摔东西,还不准人进去。等老爷愿意见人了,便催促着我带人来帮二爷你。”
唐廷瀚心中异常不安。
“也罢!”
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现下也不便回家,他只能劝导自己不要多想。
“多十几个人不是坏事。我便不信,大刀寨能以一当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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