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满诧异地抬起头,有些懵然。
陶璇看着她这副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追问。
她站起身,重新戴上老花镜,走到书架前,从一个不起眼的格子里取出了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然后走回茶桌旁坐下。
她慢条斯理地拆开文件袋上的绕线,一边动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齐满:
“知道我为什么特意喊你今天过来吗?”
齐满更加茫然了,下意识回答:
“不是因为……今天是六月初一,让我来陪您吃饭的吗?”
她越说声音越小,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六月初一,算什么特别的日子?
果然,陶璇抬起眼皮瞪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难道我还找不到别人陪吃饭了?还巴巴地非得喊你过来?”
说着,她从文件袋里取出两样东西,推到了齐满面前。
齐满疑惑地接过。
一样是一本制作精良的宣传手册,封面上印着“逸安国际综合医院”几个大字,背景是现代化、气派的医疗大楼。
另一样,是一个密封着的、印着陶璇所在研究所抬头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但质感厚重。
“这是……?”
齐满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导师。
陶璇这才端起自己那杯已经温凉的大麦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语气平静无波,却力量坚定:
“金分蓝做的那些事,我也知道了。”
齐满心头猛地一跳。
陶璇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不悦:
“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医学界摸爬滚打半辈子,竟然还动用关系,欺负你一个刚出校门的小孩?这算什么本事!”
说到最后,她略用力地将茶杯搁在了茶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看向齐满,语气缓和下来:
“这家逸安国际综合医院,在深圳。虽然是私立,但也是正经的三甲医院,实力和平台都不错,你应该听说过。你如果愿意过去,就把这封推荐信,交给逸安医院临床科室的主任,杨释。”
“杨释?”齐满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嗯,他以前也是我的学生,比你早毕业十来年。”
陶璇点点头,
“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你直接过去,把推荐信交给他,他会安排你的面试。只要面试通过,你就可以入职。”
齐满内心已是无比震撼,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
她没想到,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甚至做好了回老家小医院碰运气、乃至可能被迫转行的最坏打算时,导师竟然不声不响地,为她铺好了另一条路,一条或许更加广阔、远离北京是非之地的路。
感动如同暖流,瞬间冲刷过她被冰封的心脏,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
但她旋即想到金分蓝那日的威胁,那份在医学界一手遮天的能力,担忧立刻涌了上来:
“老师,这……金院长她那边……会不会连累您和杨师兄?”
陶璇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傲然的弧度:
“我还怕她金分蓝不成?”
她顿了顿,语气笃定,
“放心吧。杨释那小子在南方经营多年,也是有些地位和影响力的。你过去,就安安心心工作,别想那么多。”
最后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了。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从齐满眼眶中滚落。
她不是爱哭的人,从小到大,再苦再难都咬牙忍着。
可此刻,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这份将她从绝望边缘拉回来的力量,让她所有的坚强瞬间溃不成军。
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
“好!谢谢……谢谢您,老师……”
她差点以为,她拼尽二十多年力气才看到的光明前途,就这么轻易地断了。
陶璇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目光慈和:
“好了,擦擦。你是我的学生,你找不找得到好工作,工做出不出色,可是直接关乎我的声誉和教学水平的。”
她看着齐满,眼神里充满期许,
“所以,我也希望你在逸安能够好好工作。你这么聪明,又肯努力,脚踏实地,到你杨师兄这个年纪,我相信,你会比他还要出色的。”
听着导师鼓励的话语,齐满心中重新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她珍而重之地将那本宣传手册和那封沉甸甸的推荐信收进自己的手袋里,仿佛捧着的是她未来的全部希望。
这时,吴妈在餐厅方向扬声说饭好了。
陶璇起身,齐满连忙跟上。两人并肩穿过连接书房和餐厅的抄手游廊。
“小齐啊,”
陶璇状似随意地开口,
“你和纪家那小子……怎么样了?”
齐满脚步微顿,垂下眼睫:“我们……已经分手了。”
陶璇轻轻“唔”了一声,沉吟道:
“我虽然不喜欢金分蓝那个人,做事太过霸道。但一码归一码,纪韫川这小子,抛开家世不谈,本人还是挺不错的,能力强,品性也端正。他妈妈做的那些事,我估摸着他大概率是不知情的。为什么一定要走到分手这一步呢?”
齐满沉默了片刻。
初夏的风穿过游廊,带来院子里植物的清新气息。
她抬起头,目光看向远处湛蓝的天空,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清醒后的坚定:
“他确实很好。但是导师,三年的时间,或许已经足够证明,我和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当初……或许是犯了个错,现在既然清醒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长痛不如短痛。”
陶璇听了,侧头看了她一眼,少女清秀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眼神却异常澄澈和坚决。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罢了,你们年轻人之间的感情纠葛,还是你们自己处理吧。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餐厅。
古朴的八仙桌上,竟然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齐满正纳闷着就她们两个人怎么吃得了这么多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陶璇已经神态自若地在主位坐下,仿佛早有预料。
吴妈应声快步走去开门。
齐满依言在陶璇的下手位置坐下,背对着餐厅通往前院的月亮门。
她刚拿起筷子,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吴妈引路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清越温润、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在餐厅门口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陶教授,感谢您的邀请。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这声音……
齐满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僵在半空中。她霍然回头——
果然是纪韫川。
他今天穿得异常正式,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气质清贵俊雅。
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礼盒,目光正落在主位的陶璇身上,自始至终,没有看向她这边一眼。
齐满立刻扭回头,眉头紧紧蹙起,带着疑惑和一丝丝慌乱,看向对面的导师。
陶璇的目光,在门口长身玉立的纪韫川和身边明显身体僵硬的齐满之间转了一圈,然后才慢悠悠地重新落回纪韫川身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纪教授还真是赶着饭点过来啊。”
纪韫川面色不变,微微欠身,态度谦和:
“虽然医院事多耽误了些时间,但确实是我来晚了,让陶教授久等。甘愿自罚三杯。”
说着,他径自打开了自己带过来的那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白酒。
陶璇没说话,只对吴妈示意了一下。
吴妈很快取来一个干净的小酒杯。
纪韫川手法利落地倒了三杯酒,一杯接一杯,仰头饮尽,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白皙的面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但他眼神依旧清明。
三杯喝完,他放下酒杯,看向陶璇。
陶璇这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淡淡道:“入座吧。”
“谢陶教授。”
纪韫川道了谢,迈步走向餐桌。
空着的位置,正好在齐满的对面。
他拉开椅子坐下,身姿挺拔。
几乎是同时,齐满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灼热得几乎能将她点燃的视线,牢牢地、不加掩饰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齐满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青花瓷小碗,仿佛这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点。
突然见到这个她躲避了多日的人,尴尬、无措、还有一丝被“设计”了的恍然,让她如坐针毡。
而对面的纪韫川,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已经神色如常地拿起筷子,端起吴妈盛好的米饭,姿态优雅地开始用餐。
就在这时,一块炖得酥烂、色泽红亮的红烧肉被夹到了她几乎没动过的碗里。
齐满愕然抬眼,对上的是导师陶璇平静无波的目光。
“发什么呆?吴妈忙活一上午的心血,凉了就辜负了。”
陶璇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在提醒一个吃饭走神的孩子,
“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
“……没有,合的。”
齐满连忙摇头,拿起筷子,将那块肉夹起,送入口中。
肉质软糯,咸香适中,是她喜欢的口味,可此刻嚼在嘴里,却有些尝不出滋味。
她看着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又瞥了一眼对面那个沉默进食、存在感却极强的男人,忽然心念一动。
她还在躲什么呢?
就在刚才,导师已经为她铺就了通往南方的路,她的未来不再是金分蓝一手遮天下的死局。
既然前路已明,那么与纪韫川之间的纠葛,这些因身份悬殊、家庭阻挠而生的烦恼,相比之下,似乎真的变成了可以直面、可以解决的“小事一桩”。
Champagne problems.
那个在霍万晴车里听到的词,再次浮现在脑海。
想到这里,她一直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些。
是啊,不该再躲了。
导师准备了这么丰盛的一餐,她若因为个人情绪而食不知味,才是真的辜负。
于是,她开始真正地、从容地吃起饭来,不再回避对面偶尔投来的、难以忽视的视线。
这顿饭吃得异常“和谐”,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陶璇吃饭时话不多,只偶尔点评一下某道菜的火候,或者问问齐满味道如何。
纪韫川更是沉默,除了必要的礼节性回应,几乎不主动开口。齐满则专注于食物,偶尔接一两句导师的话。
午餐在这种微妙而诡异的氛围中结束。
陶璇饭后习惯看会儿书,然后午睡。
她放下筷子,用热毛巾擦了擦手,对两人道:“我歇会儿,你们自便。”
便起身回了书房。
齐满帮着吴妈简单收拾了一下碗筷,也打算告辞离开。
她穿过连接餐厅和书房的抄手游廊,刚踏入绿意盎然的小花园,准备从另一侧绕去前院离开,脚步却顿住了。
石榴树下,纪韫川背对着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他深灰色的西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似乎在看着那棵结着小果的石榴树出神,又或许,只是在等待。
齐满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
微风拂过,带来竹叶沙沙的轻响。
最终,她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叩叩”声。
在她走向他的过程中,纪韫川的背脊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她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站定。
“纪韫川。”她开口,声音平静。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有等待已久的焦灼,也有失而复得的小心。
“你今天来老师家,”
齐满看着他,直接问道,
“是来找我的吗?”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纪韫川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委屈,那神情在他向来矜持文雅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却也格外真实。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是。你一直躲着我,电话、微信都拉黑了,宿舍也不肯见我。除了请陶教授帮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见到你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齐满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想到他在她宿舍楼下站的那一夜,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现在,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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