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牧萧珩纳土长安,北朝三分天下有其二了,统一江山指日可待,可北朝皇帝李照肉眼不见欢喜。
北朝帝后琴瑟失调。
皇帝对孙皇后素来爱重,今日却因为孙皇后穿了件璎珞衣而龙颜大怒,竟不顾中宫颜面,当众训斥了她。
孙皇后三个月前诞下小皇子,皇帝流水般的赏赐送入长秋宫,奇珍异宝不知赐下了多少,一件璎珞衣罢了,是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这璎珞衣是如何触了皇帝的逆鳞。
益州归降北朝的消息石破天惊,不出几日就传到了南朝。
南朝举国为之哗然,一时间人心惶惶。
南朝百姓纷纷传说,北朝白马帝李照怕是不日就要挥鞭南下,一统他李家的旧江山了。
南朝皇帝李俶坐拥东南扬、荆、交三州,凭恃着长江天险,并不把这街谈巷议的流言当一回事。
他近年来沉湎于酒色,消磨尽了大丈夫雄心,心里已打好了要和他的亲侄儿李照两分祖宗基业、划江而治的算盘,也不计较这天下十三州他只占得了零头,每日里唯以及时行乐为头一等大事。
没曾想乐极生悲,堂堂南朝君主竟在宴会上给一个舞姬一剑扎透了心窝。
李俶一声惨叫,决眦倒仰,呜呼哀哉,山陵崩了。
那个舞姬装扮的女刺客当场被侍卫们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如林,齐齐指向了她。
森森杀气逼得江芷若的头皮一阵麻嗖嗖,两腿竟不由战抖了起来。
只是江芷若心底清楚,自己此时若是束手就擒,那等待她的结果就是一个凌迟处死,与其零零碎碎去挨那一百二十刀的剐,那还不如求个速死。
她平生勇决,于是乎把心一横,咬紧牙关,提剑拼杀。
侍卫们也就怜惜不得这个一顾倾人城的绝色舞姬,利刃纷纷应对了上去,刹时血溅华堂,女刺客江芷若也就一命归阴了。
她刺杀南朝皇帝,大逆不道,死得又太过轻巧便宜,故而尸体被狠狠抽打了三百多鞭,直打得体无完肤后,这才给用一条鹅卵粗的麻绳套住了脖子,吊到了城楼上去示众。
江芷若的魂魄就这样幽幽飘浮在了建康城楼上。
她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衣衫破碎曝于光天之下,看着老鸦三五飞来啄食她的血肉,看着风把她血淋淋的伤口一道一道吹干……
她俯瞰下方,建康城里一片缟素,哭声嘈嘈。
南朝群臣急急拥立了李俶的太子李熊为主,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新主之才远不及他的堂兄白马帝李照,北朝兵强将勇,大军南下,势难抵敌。
南朝上下未战胆已寒,路上的行人个个面露忧惧之色,甚至有百姓因怕将罹兵燹之祸,生子不举,刚一落草即投水盆溺毙。
江芷若想,李俶父子是一蟹不如一蟹,李照、李熊这两堂兄弟又乃一龙一猪,长安还没动作,建康城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她若是一直在这座城楼上吊着,那要么是看见北朝李照的铁骑渡江而来,摧枯拉朽,要么就是看见南朝李熊君臣写降书,北上投献。
大周王朝这分崩了近十年的山河终于是要合并了吗?
江芷若悠悠忆起了她十四岁那年她娘的忌日,她去邙山上坟,发生过一件事情。
记得那段时间洛阳的雨水特别多,当日一早天虽无雨,但日色惨淡,凉风飕飕,家丁们事先还是带上了蓑衣斗笠等雨具。
等到扫完墓下午从邙山回来,天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连日来的雨水早就把路面冲毁得凹凸不平,她马车的前后轮子不巧都陷进了泥坑里,家丁们下马来合力推车。
车中的她百无聊赖,就掀开帘子看外边雨景,那时她看见一个麻屣鹑衣的老道士冒雨走了来。
老道士没有雨具,湿漉漉的落魄样子甚是可怜,她一时发好心,就命小丫鬟取一把伞给老道士。
老道士接过油纸伞,盯着她看了看,笑说道:“女公子美心美状,命格非凡,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话音刚落,老道士竟凭空消失了。
大家都说这是遇见了神仙,而神仙竟然说她的命格关系到天下兴亡。
她得意极了,当时的大周王朝还未分崩离析,皇帝李熹久久不肯立后,她大料大周的皇后,除了她江芷若,再无二人敢当。
此刻看着自己破荷叶一样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晃动,那呼呼的风声就好似命运对她无情的嘲讽。
可若不是她洛阳江家雄厚财力的支持,十年前风云突变之际,他陈留王李照何以招兵买马,举旗起义;
再若不是她此番成功刺杀了李俶,搅得南朝大乱,即便李照他有心挥师南下,南北两朝的大战必旷日持久。
而眼下南朝已不战而溃了,李照要收拾得他大周江山金瓯无缺,不啻砍瓜切菜,可立见功绩。
兴天下,亡天下,她江芷若这一生可不就是亡了别人,兴了他李照。
命格非凡,江芷若事到如今才知道,老道士并非在说她是一朝选在君王侧的贵人,老道士是在说她是个搅动风云的不祥人。
不祥人江芷若最后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到,她只被吊了七天,那副残破的躯体就给从楼头解了下来。
一个新充皂隶的小后生骂了一路的“晦气”,用推车把她的尸体运到了荒山,利落地抛进了沟壑里。
时值深秋,霜林染醉,山沟里早厚厚积了一层枯枝败叶,尸体掉落,半陷其中,西风萧瑟,不多时又纷纷扬扬卷下成阵落叶来。
江芷若的魂魄想把覆在她脸的片片落叶拨开,再好好看一眼自己,可惜是不能够了。
人生如逆旅,这一副寄用了二十四年的躯壳,此刻既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
江芷若恍惚间生出一念来: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了庄周?
她这苦多乐少的一生可不就是一场糟心的梦。
江芷若出生于洛阳,幼年也曾有过安乐无忧的好时光。
她江家当年所居的蟾园比公侯之家的园宅还要轩峻壮丽,园里有六百亩地种满着桂花,家里奴婢上百人,论田产生意,她家是洛阳城第一富户。
家中只生她一女,她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子。
可是自打她五岁丧母起,安乐就如指间沙,再也握不住了。
她爹江梦鲤把外室林氏和私生子江澈接回了家,把林氏扶正做了填房,她便常年悒悒不乐。
十五岁及笄那一年,她嫁给了当时还是陈留王的李照,此后她的人生就如骤雨打浮萍一般模样了:
婚后还不到半个月,蟾园被一伙强盗一把大火烧成了焦土,江家满门遭祸,鸡犬不留,而她自己则被李照弃于乱军之中。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她苟全性命,改名为江雁声,远走益州成都,投靠江澈的挚友萧珩,蒙他萧家照拂,苟安了七年岁月。
二十三岁,北方局势渐稳定,她在成都虽好,但是寄人篱下,终是不了。
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大伯父在幽州渔阳,这是她未曾谋面的血亲,江芷若决定北上去找她大伯父。
与此同时,南朝派遣使臣来到益州成都,为太子李熊聘萧珩之妹萧琬为太子妃。
江芷若与萧琬相伴七年,与亲姐妹一般样。
江芷若遂先送萧琬远嫁建康,拟定而后再从建康乘船走海,北上寻亲。
谁想到那南朝皇帝李俶荒淫无道,贪图萧琬的美色,竟罔顾人伦,强夺了准儿媳。
李俶不要脸,益州萧家却不敢与其撕破脸。
当时群雄逐鹿的局面已近终局,李俶、李照叔侄两个一南一北相继称帝,画野分疆。
益州这一大块肥肉,南北两朝都在虎视眈眈,萧珩夹缝求生,举步维艰。
且她们人在建康,离成都万里之遥,俨然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萧琬身不由己,只能忍辱求全。
那李俶的年纪比萧琬的父亲——已故益州牧萧景升还要大,红颜白发,委身这个老畜生,断送一生的幸福,萧琬当时比死还难受。
江芷若不忍离萧琬就去,又盘桓建康数日,而就这数日之间枝节横生,江芷若也被李俶给盯上了。
老畜牲意欲逼.奸,萧琬为了救她,危急中抄起一方砚台打晕了李俶。
江芷若逃出生天,而萧琬事后却被李俶毒打了一顿,丢到莫愁湖里泡了一天一夜,活活给折磨死了。
江芷若蛰伏建康半年,终于亲手为萧琬报了仇。
现在,她也死了。
野狼嗅见气味,三五成群寻了过来,啃食她的尸体。
从江芷若决定刺杀李俶伊始,她就知自己无有生还之机。
死后建康城里想也无人为她收尸,只是她倒没料到自己最后竟会葬身于狼腹。
都说人死后要入土为安,但其实死都死了,这样或者那样处置又有什么所谓呢?
无所谓的。
江芷若如此想,不过她的魂魄还是幽幽转开了。
眼不见为净——看着自己的遗骸被群狼撕咬分食,到底惊悚闹心。
人生就此惨淡收场了,但她也不后悔。
三个月前,萧珩派来建康的细作终于找到了她,奉命要护送她回成都。
可萧家于她恩深义重,萧琬却因她而死,她有何面目再去见萧珩,若不能手刃李俶那个老王八,她心里又怎能过得去。
豁出这条命为萧婉报仇,她江芷若是死得其所。
只是这一世的恩怨情仇,她以命还恩,便再无机会报仇雪恨了。
江芷若大恨,彷佛听见裴阿娇在得意冷笑,在说:“赘阉遗丑,你也配和我争。”
这贼贱人是罪魁祸首,当年就是她指使强盗害死了她一家老小,如今人在长安,富贵荣华,是北朝皇帝李照的婕妤娘娘。
江芷若痛恨自己无能,她活着的时候尚且无奈伊何,如今渺渺天地一孤鬼,想要报仇更是痴人说梦了。
李,照。
江芷若念了这两个字,但这一团青幽幽的魂魄并未能发出一丝声响,空山只闻沙沙风摇落木之声。
突然之间一片怪风起,风声哗啦如波涛汹涌,飞沙走石,鸟群呼啦啦离枝飞起,“啪啪”脆断之声接连不断,树枝纷纷折落。
江芷若只觉天旋地转,周遭黄叶如金蛇狂舞,她似乎被风刮入半空,魂魄飘飘荡荡,不由自主,不知这风竟要把她带往何处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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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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