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昀?”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伴随着他整个少年时期,变成一道怎么都抹不去的阴影。钟昀不用睁开眼就能想象到那张脸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
怎么能不熟悉他的声音,他的气味,甚至他指节分明的手指特别的触感。那个在他短短的二十八年生命里蛮横地占据了一半时光的人,那个如今成为他梦魇的人。
空白的能力带来了天生的情感淡漠,于是在天才般的向导手里所有的情绪都能变成一块可以被随意塑造的橡皮泥。商渊就好像披着人类外衣的魔鬼,与其说是疏导,不如说他享受着玩弄哨兵情绪的快乐。
“怎么了小昀?在想什么?”
他讨厌这种感觉。
“你累了。”商渊在他耳边轻声说,带着笑意,“要不要好好睡一觉,就在这里,就你和我。”
被看透一切的感觉。
“小昀,你又为什么拒绝我呢?”
钟昀猛地坐起身。
没头没尾的噩梦勒得他差点窒息,冷汗几乎将后背浸透,心脏一阵绞痛。
他捂着胸口,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空气,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良久才终于缓和过来。
原本盖在脸上的纸质材料也因为他的动作被甩到一旁,正巧一位高挑的女性走过,细心地替他捡起来安放在桌上,还不忘递上一杯温水。
钟昀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伸出手去够桌边的文件。
“谢了,望舒姐。”
叶望舒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手按在纸上,一双凤眼盯得钟昀心里犯怵。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钟队你小子你胆子够大,三把火齐齐往领导头上烧。”叶望舒倚靠在桌子边,打趣道,“郑嵘那只老狐狸,这个时候把你喊过去,不会又是在拿商渊做文章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钟昀没吭声,但他脚边变成耳朵耷拉下去变成海豹的莱德完完全全地暴露了他的想法。
叶望舒被心虚的莱德逗笑了:“钟昀,你别告诉我你就这点能耐。”
“确实。”钟昀小声嘟囔着,“陈正新一死,线索就几乎完全断掉了。而商渊失踪又几乎坐实了他和这个案子有关,但我们又找不到关键的证据,这是最麻烦的一点。”
“你不是又抓了一个‘商渊’回来?”
听到这话的本就苦着脸的钟昀看起来更苦了,两根眉毛恨不得贴在一起,全然没了刚刚对着老头放狠话的气势。
“我就实话实说吧望舒姐,现在就是死胡同一条但是也只能闷声往里走。运气好那个投影体会是破局的关键,运气不好整个特行组都得跟我一起陪葬……”
“你自己清楚就行。”叶望舒无情地将他的话打断,“反正不管怎样,我跟老崔大潘和你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特行组统共就我们这几个钟警官留下的元老,你要是不能胜任这个位置,也没哪个人敢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不是?”
接着她话锋一转,又把先前的话题拉了回来:“虽然说陈正新这条线断了,郑嵘那里也被堵死了。我觉得以你的性子,肯定不止拉拢那个投影体商先生一条路。说说看吧,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叶望舒可没有赵信那么好糊弄。
“不说的话,这份材料我可就笑纳咯?”
“我不知道这话我该不该说。”
钟昀垂着眼,看食指在膝上无意识地点着,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敢抬头去直视叶望舒的眼睛。
“以商渊的水平,完全能做到不留一点痕迹在任何人的精神图景里。他要是想间接杀死一个哨兵,不需要留那么多破绽。”
他是故意的。
“你想想,这三起自杀案,虽然被害人都接受过商渊的精神疏导,但在勘察精神图景时都没有明显的异常波动,从背调来看他们也都具备自杀动机。只能说可能与商渊有关,只有陈正新死的时候,残留的波动明确地显示了商渊的痕迹。如今商渊的死亡证明被开具,根据塔的章程,这一系列案子也只能不了了之。”
“郑嵘未必是真心想帮商渊脱罪。或许商渊根本只是一把借来杀人的刀。他想藏起来的,另有其人。”
叶望舒发出一声轻笑,双手环胸,顺着他的话说道:“所以对这个案子,你已经有头绪了吗?”
“嗯。”终于能把这些天压在心里的话悉数抖出,钟昀长舒一口气,让整个人陷进椅子中,“不过也很麻烦啊,想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太难了。而且我总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和叶望舒都清楚,有些事虽然显而易见,却不能摆上明面来讲。
短暂的沉默过后,叶望舒岔开了话题:“实在不行你去和你姐服个软嘛——哦对了,曦姐最近在忙什么来着?”
她嘟囔着“下次要她请我喝酒”,转身就把钟昀一人丢在原地。
而见叶望舒终于走远后,钟昀接着闭上眼小憩。混沌的感官终于在自我疏导中慢慢清明,等再睁开眼,桌上的纸质资料早已不翼而飞。
信息技术发达的当下,成千上万张写满字的纸可以被浓缩为一块薄板,因而纸张这种载体不再是必要的。但即便如此,塔里重要的,需要被长久保存的文件却还是选择了纸质载体。
十几张薄薄的纸,却承载着一个人的一生。然后又通过一个小小的印章,将这个人的一生做出了结。
她只草草扫过被钟昀标记的地方,便将纸张丢进了机器,看着它们被机器吞没,慢慢化成一堆齑粉。
确认机器工作完毕,没有遗留,叶望舒又将盒子清扫了一遍才满意地离开。刚刚踏出大门,便看见小向导带着一位穿着随意,身形高挑的男人有说有笑地走过。
“哟,小孟。”叶望舒喊住那个小向导,“去哪里?”
孟晓岚停下脚步,一边向她挥手一边说:“我们去西区的学校。”
那位不知名的男性也转过身去,看向了叶望舒所在的位置。
除去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几乎完全一致的身形,草草看过去,就连那张脸都长得别无二致。也难怪钟昀在监控里看见他时,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冲了出去。
叶望舒眯着眼,没有继续追问。转身向着反方向离开了。
“那是?”
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商语安才低头向孟晓岚问道。
“啊,那是叶师姐,和我一样,是向导。据说她是最初创立特行组的元老之一。”孟晓岚比起之前,说话的语调都高了不少。
她肩上的小猫尾巴翘得老高,相当骄傲。她又补充说道:“在整个支队里,能比得上叶师姐这种感知能力的向导可没有几个哦。当然,商师兄也相当厉害,不过风评不是很好罢了……”
商语安没有去听后面的话。他在思考从禁闭室时就注意到的异样。
最开始,赵信在那里翻东西的同时,偶尔袖口会伸出一条晃荡的尾巴。而在离开前从领口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吐着信子的蛇头。
赵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挂着一条蛇。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商语安好像看见蛇的鼻头蹭了蹭赵信的脸。
至于孟晓岚肩上那只孟加拉豹猫就更无法忽略了。小猫瞪着圆溜溜的绿色眼睛一直追着他不放,尾巴一甩一甩,对他很是好奇。
最诡异的是这种猫一直稳稳地趴在孟晓岚的肩上,偶尔在她说完话后“喵”一声,仿佛是在应和。
女孩的心思单纯好猜,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小猫的耳朵抖着,开心都外化到轻摇慢摇的尾巴上。商语安越看越觉得那只小猫就是孟晓岚本人。
他又想起那只被钟昀喊作“莱德”的德牧。
最开始对他满怀敌意,却又忽然释放了友好的信号,接着任抱任撸,看起来相当开心。
明明这么反常,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那有狗能这么快接受兽医的?
所以还是色令智昏。
商语安望着星空一般的天花板,把“上班就不要对别人的狗动手动脚”这句话默念了三遍。
西区的学校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要走。而根据孟晓岚的说法,钟队特别嘱咐了要带他坐公共交通。
好像是生怕这个“投影体”没有一丁点生存技能,或者从一开始他操纵各种电子设备的生疏感让钟昀认定了这是个远古人类,孟晓岚翻开的小本本上记载着相当详细的生活指南。
理论当然还不够,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很显然钟队长深谙此道。
这座城市有个和它发达的科技不太相符的典雅名字,叫“梧洲”。说起这个名字的由来,孟晓岚讲起了一段神女坠入人间的浪漫传说。
具体内容他已经不太记得了。但隐约能觉察到这里的历史发展与他的世界相似。
从手机的投影地图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座相当大的城市,有十三个行政区。一条大江将整个城市分成东西两处,江河交错、星星点点的湖泊错落期间。
轻轨驶过城市上空。正午正是太阳最肆意妄为的时候,车窗外,万里晴朗无云,天空碧蓝如洗。如同游弋于湖水之中。
车厢内并不拥挤,三三两两的行人也都塞着耳机,面无表情地抱着薄薄的板子;少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背着包,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他读书的农大位置很偏,也没有地铁路线屈尊绕过学校,出行全靠公交。
农大不仅位置偏,占地面积也大。通常骑着小电驴慢悠悠地晃出校门就得十来分钟,再骑过大桥到最近的地铁站,又是十分钟过去。等到达和朋友约定的目的地,通常就是一两个小时之后了。
汇入拥挤的人潮,在狭窄的车厢里寻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穿过昏暗的隧道,会在某一刻豁然开朗。在林立的高楼间夕阳跌入江水,将漫天的云染成绚丽的橘红。
公交车驶过依旧夜里灯火通明的街道,倚靠着车窗沉沉地睡去,在终点站揉着惺忪的睡眼,最后从昏暗的路灯下慢慢走回寝室楼。
只需要一个耳机就可以隔绝人潮,只需要放空大脑,沉浸在或轻柔或高亢的乐声中,和这座城市的风景一起共同交织在他八年求学生涯中最短暂也最美好的回忆。
被裹挟着的十八岁的商语安,按下鼠标将自己的今后的人生寄托在“动物医学”四个字上。
但命运仿佛玩笑一般,不善言辞的人选择去做逃避人群的兽医,却又在此后的生活里不得不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
“商先生?”孟晓岚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您怎么了?”
商语安回过神来,小声喃喃道:“没事。”
只是想家了。
周六正常更新~还是晚上九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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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特殊能力者公共安全管理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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