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作响的叩门声,把迟然不知飘向哪一星球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她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就这样一副花痴相地盯着程煜看了许久,赶紧把烫得大概足够煮鸡蛋的脸,藏进滑到肩前的长发里,又咬着笔头,摆出一副正专心致志地审查合同错别字的样儿。
程煜眸色清浅地凝向迟然,稍稍抬高音量:“进来。”
得到许可的秘书从门外端着一杯金桔青柠茶进来,放在迟然跟前的会客桌上后,带上门退了出去。
迟然正好有些口渴,端起这杯可见三五颗金桔和青柠的玻璃杯,喝了一口,眉眼迅速纠成了一团,“好酸!”她看向程煜,发觉程煜那线条比平日柔缓些许的唇畔,分明勾起了一丝得逞的浅笑,便瞬间醒悟过来这人是成心的。满口挥散不去的酸味,把迟然酸得牙痒痒的,直想发作,“我……”
却被打断道:“比拿铁养胃,有益身心。”
“……”
迟然无言以对,只好把满腔不得宣泄的气恼,转化为揪文书中错别字的动力。聚精会神地干活才是正事,偶尔再带着小情绪,喝上几口酸得怀疑人生的金桔青柠茶,一个下午的时光,也就这么被悄然偷走。那洒落一地的黄金烈阳,逐渐褪去了似要玉石俱焚的气焰,化身为缱绻的瑰红余晕,温意满室。
程煜搁下笔,凝眸望向心无旁骛地在文件上圈圈画画的迟然,突然觉得这样安静认真的她,很美。大学时程煜一直不明白,像迟然这么一个有貌有才的女生,身边有的是追求者,为什么偏偏要在他身后追个不放。那时他的注意力无暇分给别人,大概也从来不曾仔细看过这个一直近在咫尺的女孩。而今,岁月阴差阳错地把他们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突然惊觉,原来迟然,确实美得是会让很多男人为之心动。这个想法让他顷刻回了神,把飘忽的目光转移回手中的文件上。
“搞定。”迟然揉着发酸的脖颈,把作业交给程煜验收,汇报道,“除了错别字,我顺便把语病也改了改。”她指着其中一份合同中关于违约责任约定的条款,“从对你们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考虑,把管辖法院约定为你们公司住所地的法院,可能会更节省成本。”
程煜粗略浏览了一遍迟然的工作成果,点头道,“不错,还没有全忘了。”
迟然暗自扮了一个鬼脸。虽说大学是被糟蹋了,但是该学的不该学的,多少都是学了点记了点的。她看了看窗外稍暗的天色,“你没那么早下班吧?”
“嗯。”程煜淡淡地瞥了迟然一眼,“今天你也没有。”
迟然皮笑肉不笑地纠正道:“程总,我不是您公司的员工。”
程煜点点头:“确实不是。不过,你的工作时间到了。”
迟然懵了。
程煜递上一叠白纸:“有纸和笔,应该能写故事了吧?或者你需要用我这部电脑,也可以提供。”
深感被摆了一道的迟然怒了:“我已经工作了一下午了!”
程煜再认同地点点头,语气理所应当:“谢谢你协助我工作了一下午,现在,我想讲故事了。”
“……”
敢怒不敢言的迟然第一次发现,原来程煜也会有这等无辜的表情。被刷新认知的迟然还第一次发现,原来程煜也是一个厚脸皮的人,而且厚度远超于一般人。她心有不甘地想再挣扎挣扎,“可是我脑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脑细胞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涉足餐饮行业吗?”
这一问号成功拉住了迟然就要往门口冲的脚步。她惆怅地叹息,自暴自弃地在程煜对面坐下拿起了笔,等着听又一段和易伊菲有关的风花雪月。忽而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她迟疑地咬咬唇,在憋死之前出了口:“不会是和,易伊菲有关吧?”
程煜不置可否,神色平淡依旧:“她曾经说过她的理想生活,开一家咖啡厅。”
阿煜,以后我们开一家咖啡厅吧。这样我们每天都能一起工作,我每天都能见到你,时时刻刻都能陪着你。
好。不过,可能生活会比较单调。
不会啊。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
那是大一在一家咖啡厅里为易伊菲过生日时,他们一起描绘过的未来。
程煜任由回忆在眼前放映,语调依旧平静得好似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我实现了她的愿望,她离开了。”
迟然听得心里难受。迟然一点都不爱看程煜这一副浑身散发出冷漠气息,仿佛要把他自己与周遭外物尽数隔离的样子。迟然突然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她抛出问号:“你为什么会跟何世逍一起创业?”
程煜定定地看着迟然,嘴角微微上扬:“你转移话题的能力,有待提高。”
“……”迟然被这军将得差点晕过去。
“经营了一段时日,感觉这一行还不错,适合创业,留着,没什么不好。”程煜没有错过迟然眼眸里浓郁得无处遮掩的担心,心间涌出一缕暖意。他避开迟然这双恍若要把他每一丝细微表情都仔细捕捉的水眸,淡凉着声,续上前话,“咖啡厅,就是你撞到程飞灵的那一家。”
迟然想起那天的狼狈情景,羞愧得恨不得能原地消失。她观察着程煜这一似乎散去了些许阴郁之色的俊颜,犹豫再三后,以近乎气息的音量问道:“你和她,真的彻底结束了吗?真的不可能回得去了吗?”她握紧笔的手有些抖,心头虚得发颤。这不是一个识相的问题。静默片刻,抱着程煜听不到的希望,她抬声再道,“除了那家咖啡……”
“是不可能回得去了。”程煜眼眉不动地接了迟然想撤回的问号。这份信任源于何故,他不想去深究,眼下也不想去抗拒。
“为什么不可能?”迟然急声反驳,“你们以前不是也分分合合很多回了吗?只要你们还是爱着对方的,就一定能够重新走到一起。”
程煜的身体往桌前微微前倾,声线陡变低沉,“你是这么想的?”
迟然迎着程煜幽然的视线,重重点头道:“我是这么想的。而且你们之间还有丫丫这个骨血相融的羁绊在。”
程煜瞬也不瞬地和迟然对视。半晌,他把目光投向天边已晕入黑墨的窗外,苦笑道:“可惜,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在人世。
迟然惊得捂住嘴巴,笔从她松开的指缝间掉落在地,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与大理石碰撞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原来,这才是他一个人带着程飞灵的真正原因。
迟然说不出话来。她曾设想过无数个为何易伊菲没有在程煜身边守着的原因,唯独从未往天人永隔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性上去猜。她愧疚地看着程煜明显染上了一抹苦涩意味的神色,心室止不住地一阵接一阵地抽痛,“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程煜淡声制止了迟然的道歉,“与你无关。”看着这自以为说错话而沉浸在愧歉中不得自拔的女孩,他不由地站起身,竟想过去安慰她。天晓得为什么需要被安慰的角色,竟然会对调了。脚下的步子正待迈开,突响的敲门声让他压下了冲动,坐回位上,“进来。”
迟然赶紧捡起笔,慌乱之下把一字未沾的白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她低垂着头玩手指,耳朵却没放过那本清脆震耳的高跟鞋声,在她旁侧戛然而止,一把娇而不媚的女声,随之作响:“我可是特地来送一份文件的。”
是林希儿。
迟然站起身,冲锁目在她脸上的林希儿点头致意,对程煜说:“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谈事情。”
程煜看出了迟然的局促不安,轻一点头:“去吧。注意安全。”
迟然低应一声,快步出了办公室。盛着满脑乱炖的思绪无暇看路,以致等她回过神来之时,她已经在同一部电梯里,进行了两趟从底层至最高层的升降运动,而帮助她发现这一情况的,是一位往返在不同楼层间送文件的热心员工:同事,我觉得躲电梯里偷懒不是一个好办法,不如去顶层的空中花园喝杯咖啡吧。
谢谢,真是一个好办法。
迟然镇定地收下这份好意,跟着第三趟电梯上升到顶层,然后,徒步二十六层的楼梯回到地面。
迟然啊迟然,这么要脸,有钱收吗?
她仰天长叹,站在海信地产办公楼的马路边,等着一辆下班高峰期的空车“遗珠”能把她带走。很快她的愿望成真了,但停靠在她面前的,不是一辆环保色的出租车,而是一辆招眼的红色奥迪。她好奇地往徐徐摇下的车窗里张望,落入视线里的是棕褐色短发搭配冷傲款面容的,林希儿。
“回家是吧?上车,我送你。”林希儿瞥了迟然一眼后,便把目光收回,“快点,被抄牌了算你的吗?”
迟然耸耸肩。有车蹭何必客气。何况今儿这被楼梯折磨得不轻的脚,也确实快站不住了。她坐进副驾驶里,系好安全带,“谢谢你。”
林希儿没理会,目不斜视地掌控着方向盘,在车流里灵活穿梭:“你来公司做什么?”
“程煜带我来的。”迟然含糊道,对林希儿这带质问口吻的语气心有反感。
林希儿不悦地皱眉:“以后尽量不要和程煜一起去公司,阿姨不会喜欢的。”
迟然当然明白林希儿口中的“阿姨”,只会是程煜的母亲何佩阳。两家世交,林希儿对何佩阳的喜好厌恶了如指掌,实在是太正常了。她没有接话,把这茬在心里默默记着便是。
“还有你们的事。阿姨并没有完全相信程煜是真的娶了你,”林希儿说话时几乎不带语调,“或者说,他娶你是真的出自本心。”
迟然不动声色地把话回过去:“我和程煜吧,要感情有感情,要结婚证有结婚证,不知道阿姨觉得还有什么是不真的?依你这个青梅竹马看来,程煜那种宁愿委屈全世界都不让他自己委屈的性格,有可能会被我这小女子逼婚吗?”再说了,连孩子都没有,拿什么逼婚?
林希儿借着等红绿灯的间隙,向迟然投去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没兴趣听。提醒你一句,阿姨刚嫁入程家进入海信地产工作,不到一个月就帮公司拿下了当年光州最大的地产项目。她是我见过最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如果你能跟她好好相处,讨得她的欢心,就是帮了程煜最大的忙。”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迟然直觉不能对这个女人太过相信,“你喜欢程煜吗?”
林希儿从喉间哼出一声冷笑,不再理迟然。
迟然也不追问。神经天线告诉她,有些地方是不对劲的,只是目前还没暴露。
不要着急。
存在的,总是会被拎出来接受阳光暴晒的。
当事者的意愿?
旁人说,不重要的。
这晚,迟然打开了许久未落下一字的日记本,随手翻开一页写上一段话:最痛的遗恨,不是你还没有懂得珍惜,我只愿给你一个人的好,而是你就这么在这场生命中消失,再没有机会在某日重逢于街头时,告诉我:错过你,我有多后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