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京中无风,也没下雪。街道上行人不多,静悄悄的巷子里只有几株枯树光秃秃地静立着。
红墙绿瓦的豪阔大宅在冬日里也显出几许萧条,直至一辆车厢雕镂精致的马车驶入巷口,府里才有了些许动静。
“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守在门边的小厮窜进府里去报信。
“公子回来了!”喊声传进书房隔壁的小院中,谢云苔坐在妆奁前怔了怔,长吁出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半个月前,丞相府的官家周穆去万牙婆那里为府里挑人,那日谢云苔也刚到万牙婆处。彼时她的父亲已被人扣为人质半个多月了,据说还带着伤,她救父心切,见周穆的打扮该是达官显贵家的人便冲了出去,求周穆买了她,当牛做马她都愿意。
她需要卖个高价,除此之外,选定周穆也有点别的打算——她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十二岁之后父母就不让她自己出门了,怕她出事。饶是这样,在嘉县一地她还是盛名在外,甚至有读书人为她读书写诗。
这样的一张脸,出来卖身自是难以自保,可她还是想赌一把,在换得钱财之余为自己多博一线机会。所以她路上便已盘算好了,若有机会,便要进一等一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府中婢女多,主家亦见过世面,没准儿就根本看不上她呢。
若是那样,她便可安安稳稳地当差,好好攒钱,等到能为自己赎身那天她就好好地出府,嫁给她的颐哥哥。
她知道这样的机会小之又小,万千打算也不过不甘心的一试。可饶是料到自己十之八|九会赌输,她也没料到输得这么离谱——她来的这个地方,竟是大恒当今丞相苏衔的府邸。
而堂堂丞相府中,竟只有她只有一个婢女。
准确些说,是五十岁以下的婢女只有她一个,除她之外还有两个五六十岁的年长嬷嬷,与周穆一起打理府中之事,其他的下人就都是小厮了,偌大的府中再见不到半个女子的身影。
谢云苔三个月前才刚及笄,经过的事少,却不是傻子。这样的情形她心里清楚,自己想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道府门大抵是不可能的,倒很有可能连活着走出去都难——因为当今丞相实在是个怪人,行事之狠戾、喜怒之无常,街头坊间交口相传。
理好发髻,谢云苔自妆台前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颇有几分赴死般的决绝。
沿着小道向西走了一段,又往南一折,她遥遥看到隔了两道大门的地方,一道身影正大步而来。
这道身影与她所想不同,她以为位在丞相的人少说也要五六十岁才是,他却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气质与她想象里浸淫官场之人亦大相径庭,身姿颀长俊挺,穿着一袭淡青色的直裾,这般远远看着莫名有股仙气。年近半百的管家周穆其实也是气度不一般的人了,跟在他身边却就这样尽然失了光泽,谢云苔好生怔了一怔,才注意到周穆原来随在身边。
很快,来者迈过了离得远些的那道门,不多时又迈过了谢云苔面前这道。谢云苔垂眸福身,道了声:“公子万福。”
淡青色的身影在她面前稍停,谢云苔低眉顺眼,尽量做出乖顺姿态,下一瞬,下颌猛被挑起。
谢云苔身形一颤,无可避免地对上他的脸,蓦然窒息。
这是张她形容不出也想象不到的脸,说眉目疏朗、说面容清逸那都不假,又都不尽然。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眸深如寒潭,含着几分玩味正打量她,在她渐渐察觉到那股玩味的时候……忽而感觉他身上那不是仙气,是妖气!
是了,是妖气,他长得好生妖异。她在家中闲读话本,常读到美貌的女狐妖,却不曾读过男狐妖。这一瞬里她看着他,却觉得若世间有男狐妖,那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息之后,“狐妖”松开了她的下颌,轻咂了声:“名字。”
谢云苔再度低下头,定住心神:“奴婢双字云苔。”
苏衔皱了下眉:“姓呢?”
“……姓谢。”谢云苔回道。只是简单的一问一答而已,不知为何她便越来越慌了,许是因为坊间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吧。
很快,她察觉到他的视线重新定在她面上,带着几许狐疑:“及笄了吗?”
“及笄了的……”谢云苔小声回道,“奴婢生辰在中秋,及笄有三个多月了。”
言毕,她听到一声散漫的“哦”。他旋即又继续向前走去,周穆多停了停,低声吩咐她去备茶。谢云苔忙应下,蹭着墙根先一步往书房赶去,去备苏衔喜欢喝的茶。
苏衔淡看着这小小的背影走远,周穆试探道:“这姑娘比阿致生得还美些吧?”
阿致是府里的上一个通房,也是先前最美的一个。标致的江南美人儿,还弹得一手好琴。
苏衔啧声反问:“美有什么用啊?”
阿致现下正被看押着,听候发落。
周穆忙改口:“是,阿致眼皮子太浅了。杭州詹家才给了她一百两黄金她就被说动了,真是……”
苏衔在朝堂上树敌颇多,不少政敌都爱往他府里塞人探听事情。察觉这一点后,苏衔便颇有兴致地往身边添了通房,借贪恋美色之名,行守株待兔之实。过去的一年多里,他身边的人前前后后换了八个,其中两个进来时就有问题,另外六个则是入府后被人重金买通。苏衔喜欢这样戏弄对手的游戏,尤其爱在知悉她们的身份后散些假消息出去。
不过她们背后的主子若是分量太轻就没什么意思了,这回的阿致就是这样。区区杭州詹家,不值得堂堂丞相与他们斗智斗勇。
是以在去书房之前,苏衔先去了阿致院子里。
阿致是在他月余前离京时曾想潜入他房里偷些信件,被周穆直接按下来的,之后就都被关在院中,已软禁了一个多月。人赃并获的罪过,阿致连头都不敢抬,见了苏衔就瑟缩地跪着,也不敢吭气儿。
苏衔意兴阑珊地打量她。她已按周穆吩咐的换回了入府那日的打扮,一身粗布制的藏青色交领襦裙,头上簪着一支简陋的银钗。
依照苏衔定下的规矩,她没惹出什么大事,就可以怎么来的怎么离开。若苏衔日后要治詹家,与她没什么关系;若詹家恨她将事情败露要治她,与苏衔也没什么关系。
但视线下移,苏衔盯住了她的手。
尤善琴技葱白的纤指上还有一枚翠绿的玉环,上好的成色,不是她入府那天戴来的。
苏衔淡声提醒:“戒指。”
阿致猛地抬起头,一瞬之间已泪眼婆娑:“公子……这是奴婢与公子初见那日公子赏的,奴婢想留个念想。”
苏衔眸光微眯,眼中的那份意兴阑珊已化作嫌弃:“蠢货。”
这个时候了,还要做出一份深情的样子来博他的同情,蠢得让人头疼。
不再多言一字,他提步离开。在他迈出院门的同时,一道黑影窜入院中,一把捂住阿致的嘴。阿致杏目圆睁,想要挣扎,却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
书房隔壁的小院里,谢云苔小心翼翼地将茶烹好,再将茶晾至苏衔喜欢的七分热。
趁着晾茶的工夫,她正好匆匆更衣,将身上依稀橙色衣裙换成碧绿的,以便一会儿去上茶。
府里的下人说,苏大丞相从前的某一位通房是因为穿错衣服死的。
推开房门,谢云苔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着托茶盏步入书房,将茶盏放到苏衔手边,又执起墨锭,安安静静地研起墨来。
他为什么爱看她们穿绿衣奉茶呢?她们穿什么与茶有什么关系?
谢云苔胡思乱想,目光一挪,蓦地瞳孔颤抖,手中玄霜滑落,双腿打软地跌跪在地。
——在苏衔的案头,离砚台不过几寸的地方放着一截手指。
那手指纤长葱白,该是女孩子的手指。断口处沾着血迹,略微往上一点的地方套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碧色玉环。
谢云苔周身战栗,胸中一颗心击得咚咚直响,反胃感被这心跳激起,一阵阵地向上蔓延。
短暂的安寂之后,衣袍的摩挲声响起来。明明微不可寻,却引得她又一阵轻颤。
她觉得这声音好像毒蛇吐信。
“这么害怕吗?”苏衔声音里透着饶有兴味的味道。
没有等她作答,他就又说:“手指而已,你也有啊。”
接着,一道绿光自眼前滑下,落在她伏在地上的柔软广袖上。
“赏你了。”
是那枚玉戒指。沾着血迹,在她袖上染出点点污色。
谢云苔僵住,目光所及之处,色泽柔和绿色的衣裙和碧玉戒指都莫名变得刺眼,让她避之不及。
然后,她听到一声懒懒的哈欠声:“知道她犯了什么错吗?”
谢云苔几乎要哭出来:“奴婢……奴婢不知道……”
“哈哈。”她听到短促的笑音,余光中人影一动,她下意识地抬眸,苏衔正伸了个懒腰,大长腿无所顾忌地翘上桌面。
下一瞬,他也看过来,她不及躲闪,二人视线相接。
他眼眸微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一身碧色:“谁让她不穿白衣研墨。”
苏衔:吓唬美人儿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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