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西垣城户

“你就是西垣城户(NISHIGAKI KIDO)吧!”

若是在大街上被人揪住领口这么质问的话,他肯定会轻巧地摇摇头,“不,不是的。”然后见到他困惑模样的对方也即刻松手,愤怒蔫成一股歉意,“对、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未能报仇雪恨的遗憾徒然加深了悲伤的阴影。他拍拍对方肩头,以表安慰,就要离开。

“等一等、你是东堂辉度(TOUDOU KIDO)吧!”

“是的,就是我。”他双手高举,转过身来,甚至自白:“您的孩子是我杀害的,您孩子的同班同学和隔壁班的同学也是。我就是这半年来您苦苦寻觅的凶手,实行犯中的那一个。”

这回他果断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不做任何辩解。因为他坚信花言巧语只会紊乱听众的心而不会曲解事实。若是他的微辞能够博得同情和谅解,那么这桩案件的共犯者还要再添附上一张长长的名单。这是他所不齿的。做了就是做了,不诡辩也不推脱,他就是人们口中那个世纪的恶人。那么诸位或许会奇怪,为什么他在第一次被唤作西垣城户时矢口否认了呢?分明这两者指向的都是同一个人,前后有何分别呢?那么东堂辉度会作此解答:那个名字他不习惯而已。西垣城户真的是他吗?当他下了楽生号,这世上还有西垣城户这个人吗?

开朗乐观的理科教师乘着提前准备好的救生艇回到了岸上。他撕下易容的乳胶面具,擦去涂抹在交界处的妆,原本丰满的两颊向内凹陷削瘦;隐形眼镜被厚重的黑方框取代,款式不该说是经典还是老派;紧贴头皮的清爽短发则开始蓄起,前短至耳廓,后长至肩,刘海中分,蓬松茂密。在学校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以西装和衬衫通勤,等重返京都后,他就再也没碰过它们,深色的休闲衣裤承包了日常,望着镜中那个看起来阴郁古怪的中年男人,东堂辉度总算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玉虫制造的创始人兼社长。

不,说“想起”是不妥的。只是半年的教学不可能让他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期间龛所有的改良资料他也一概过目。只是这场回归让他切身体会到一种属于自身和集体的记忆的交叠,像被覆盖改写的文件,伴随着东堂辉度的苏醒,西垣城户被一点点遗忘,从他这个扮演者的轮廓中,从公众的视野中,从遇难孩童家属的责难声中……

楽生号事件的新闻发布会又一次以学校校长、肇事船舶社长长久的鞠躬谢罪收尾,替消失在海难中的理科教师承受了所有的骂名。东堂辉度坐在床边,戴着耳机看完了整场直播,就目前专门调查小组披露的情报,远没有逼近背后的主谋,也就意味着他仍是安全的。他无意一辈子都背负罪行保持沉默,只是现在还没有到他自首的时候。

他尚有不得不完成的事。两年或是三年,不能再久,差不多在此期限内,一切都会做个了结。

然后仿佛是同样感受到了时间紧迫,从他进门起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东西勾了勾手指。东堂辉度三日前的拜访,并没能等到对方的苏醒,于是他现在更加凝神地观察着那张紧闭双眸的脸庞。

雪一样的长发,瓷一样的皮肤,雌雄莫辨的面容,介于青年和少年间的躯体。从东堂辉度第一次见到爱音起,他就觉得对方不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与其说是美丽,倒不如说是奇特。正当他的目光忍不住再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一秒的时候,他对上了对方的眼睛,随后大吃一惊。黑色的眼珠子,白色的眼白,就构造上,爱音的眼睛与他的无异,只是那双眼里的深邃、洞彻和死寂,吓得他顿时收起了初见美丽事物时近乎本能探身的**,汗毛直立而后退不得。

那是一双颠覆其外表的、属于老者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沧桑、疲惫,或是温和、慈祥,就连情感的起伏、波动都没有,只是一面涂黑了的镜子,贯穿山体的洞,你无法投射自己的**,彼方也映照不出任何事物。

“您是……”

东堂辉度所听到的声音颤抖,但仍带着自己像砂砾般粗粝嘶哑的特质。当时年近三十的他不自觉地就用上了敬语。

白发青年没有回答他只说出口半句的问题。只是以平淡又严厉的口吻命令道:“乙墨,不要杀他。”

直到这时,东堂才后知后觉逼近的危险。他转过身去,愕然撞见赤脸长鼻的天狗在几步之遥,而头戴面具之人缓缓放下了业已举起的日本刀,收回腰间。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方才是差点就要死了吗?

惊魂未定间,他再次木然地回头寻求答案。这一回,他等到了两个字。

——爱音。

那双像干涸的古池一般无波澜的眼睛,在被他小心翼翼拓印下来的时候,闪电疾走在漆黑的星河上。

青年既不是神佛,也不是罗刹。

好好的有一个名字!

时至今日,东堂辉度都无法解释自己那一刻的狂喜。仅仅是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而已,他为何就陡然放下心来呢。三界六道轮回尚有说法,一个具体的形象有能唤自己名的称呼又有什么稀奇呢?思来想去,他觉得这或许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幻觉,就和冻死之人感官错乱热到想要脱衣一样。

他继续凝望着床上雪白的睡美人。对方暂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仿佛会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他的思绪在对方的身体上攀爬,从眼睛落到鼻子,再到嘴唇,最后停在了纤细的脖子上。

世界会因为这个人的去世而变得更好吗?

需要考察的变量太多了,怎么看都无法运算出结果。但确实也会有因此改变的事情,比方说不会有楽生号的沉没,也不会有他东堂辉度变成西垣城户的一天。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在行动前他提出了任何一个理智人都会发起的问题,“船上的不都是无辜的孩子吗?”

爱音当时回答的语气,东堂辉度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更重要的是后者,所带来的冲击震耳欲聋,又或许是他暗中反复揣摩了无数遍,早就分不清最初的原版。

“没有理由。”爱音说,“击沉它。”

没有理由。东堂的脑袋嗡嗡作响。残忍、残酷、残虐,诸如此类的词汇骨鲠在喉,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更本能的东西堵在了前头,从而他根本不觉得对方是一个疯子、反社会、杀人魔,因为比较的基准太不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头痛欲裂。在感到可怕之前,不解像一座五指山压在了他的身上。

又一次,无情的话音传来:“没有为什么。”

“这没有意义。”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快乐和满足,也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和大义。这没有意义。当东堂念至第二遍的时候,一阵莫名的悲楚充满了他的心脏并继续漫溢而出,“您仅仅想要一个海难事故是吗?”

“不,不是事故,是悲剧。”爱音说,“一个悲剧。”

“哪怕是人为造成的?”

爱音看着东堂,重复道:“击沉它。”

刹那,东堂紧闭起双眼,他知道自己说错了。但是转瞬他就意识到这样的对策根本不起作用,因为昏暝,才是对方真正的本场。那双老者的眼睛从黑暗的水面中浮现出来了。

他无法逃避。他被选中。他吞咽。

悲剧与他无关。怎么会有关呢?

“……那之后呢?”

爱音像石化般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为了找到‘D’,然后杀死他。”

而这又是另一件东堂辉度觉得过于天方夜谭的事情。

“这个‘D’是人类吗?”

“应该是。”

“……那么您呢?”

爱音抿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或许是,或许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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