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喜多弥乐

欢迎来到关西——

自拍合照背景里的机场广告牌,男人在四年前抵日也应该途径过同样的地方。但正如对当时记忆淡薄,现在的他也直接略过那行文字,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前方的青年二人。从拍摄的角度看出,拿手机的是神宫拓也,留着个性的短发,比他的界要矮小些,也年幼上几岁。两人关系要好,站得很近,不愧是室友的情谊。素闻小天才是个神采奕奕的孩子,果然照片上也透露出少许精怪的灵气来。而界,气色比刚从阿拉斯加回来时要好多了,黑眼圈消了,也不再面露疲态,看来有在马尔代夫好好休憩一番,鬼面花会确实兑现了准予假期的承诺。卷发青年的笑容很浅,是一贯敷衍的作法,但这反倒让男人放下心来,说明一切照常,尚没有发生什么更沉重的苦难让那个孩子完全笑不出来。这样就可以了,他安慰自己道,本身伤害界最深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不辞而别的自己。他不该再假想一个更过分的事端,以原谅自己的过错。于是每当起了一秒这样的念头,他的内心非但没有感受到一丝脱罪的喜悦,反而变本加厉饱受折磨,不能说的秘密和无法消解的苦楚把他拉进沉默的深渊里。

一张照片,他常常可以看很久。他也说不清他究竟是在看什么。那双眼睛没有在看他。那双手他也没法牵住。那头柔软的卷发,也不是遗传他,而是自他的父亲。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界也不再是他的界,他在界的世界里已死。或许他是最后一个没有接受这样设定的人。对见波界来说,他是个不存在的人。他不该再心怀任何期待。可是为什么,在得知对方来到京都后他会如此高兴呢?这是几年来,界距离他最近的一次……

他是否应该去见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喜多先生,喜多先生?阿北老师——”

男人的沉思终是被一碗热腾腾的乌冬面唤醒了。他抬起头来,看到熟悉的餐盘和吃了一半的咖喱,想起自己现在身处的是玉虫制造的员工食堂,而使用的名字是喜多弥乐(KITA YARA),因喜多的发音和北方的北一样,所以也有些同事会故意拖长音节,喊他阿北先生。

但是眼前在衬衫和马甲外披着白大褂、亲昵地称呼着他绰号的青年,他却完全叫不出对方的名字,甚至对那染了金发掉色一半未补的布丁头都有些面生。

“你是……”

“佐伯将阳(SAIKI MASAHI),偶尔也会被叫做psyche小子,混账深井冰一类的爱称,BOX开发部的组员。”青年一边说着,一边把盛着乌冬面的托盘推近他所在的座位,“旁边空着吗?”

“没人。”

在得到了同意之后,佐伯立马在他的身侧坐了下来。青年毫不顾忌他所表现出来的生疏和困惑,把脑袋凑过来:“喜多先生真的是很喜欢水豚呢。”

听到这里,喜多弥乐才意识到自己仍敞亮着手机屏幕,在他人看来,界面停留在一张水豚泡柚子浴的图片上。唯有他自己,透过鬼面花会特制的眼镜,能够看到加密的信息:神宫拓也和见波界在关西机场的合照。

“毕竟在此之前当了很多年的水豚饲养员。”他平静述说着捏造的经历,收起移动终端,“请问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谈不上什么事,”佐伯拿起筷子,搅拌了下乌冬,“就这里是角落的位置吧?可以看到整个餐厅的情况。我很喜欢这样的位置,所以每次来吃饭的时候,我都会见到喜多先生一个人先坐着了。就想着总有一天,我们会说上话的,而我觉得今天就是那样的日子。”

“为什么是今天?”喜多提起了一丝戒心。

与之相对,佐伯回答得很随意,“不知道,就这么感觉。实际上我们也顺利说上话了。”

姑且不论青年对顺利的定义为何,就目前为止的对话来看,只是对方一个劲地踩进自己的领地而已。“能问一下,佐伯先生是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的呢?”

“简单。通讯录、部门名册、工牌……”佐伯将阳拎起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门卡,示意他喜多弥乐也挂着类似的东西,“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阿北老师一定没想到您比自己所认为的要出名。顺便喊我佐伯就得了,不用客气,我比您小太多了。”

“出名……”这二字让喜多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更需要的是低调行事,不引人耳目才对,“在下只是极其普通的Midori饲养员。”

“天底下是不会有第二个像阿北老师那样气质像文学部教授的饲养员的。本身Midori的饲养员,比起普通的动物饲育员,更接近伦理教师。据传您英语也很好,听说读写完全没有问题。”

“那是拜兴趣爱好所赐,我很喜欢看外国的电影。”

“只是喜欢就能有此水平,不恰恰证明了您很厉害吗。”佐伯毫不羞赧地夸道,“但实不相瞒,让我对您产生兴趣的,并不是因为这点,而是您脖子上的伤痕。从某些角度来看,就像是整颗脑袋被切下来过一样。您要知道,我们这类搞研究的人里,多多少少流淌着对弗兰肯斯坦科学怪人故事兴奋的血液。”

喜多伸手摸了摸左侧颈那道长长的疤,那是他恳求手段高明的整容医师刻意留下的失败作,“可惜只是被我用胡子刀刮伤了而已。”

“那么您下次要小心,如果一定要失手的话,希望您能整一个对称的,又避开颈动脉的。”

喜多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干笑两声,传来浓浓鼻音。

“啊,您是不是有花粉症?仔细看的话,眼角也红红的。”

“嗯,今年才有的症状。”

“这么说以前没有?”佐伯问。

“没有呢。”以前对喜多弥乐来说意味着波士顿,并没有患上花粉症的条件。

“那您可要注意身体,一般是体质变化了的人才容易中招。不是常有来日本第一年完全没事但是到了第四、第五年的外国人必得花粉症的说法吗?”

“那我精神上一定是第四、五年的见异思迁了。”

“您真会说笑,”说到这里,佐伯碗里的乌冬面已经吃完了大半,他拿湿巾稍稍擦了擦嘴,“不知道这个周末可以邀请您去看电影吗?”

喜多弥乐愣住,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好在佐伯很快就对此作了解释,“请您不要担心。我只是找不到可以一起去看电影的人而已。我与我的那些同事并不相近,一起工作倒是还行,但是私生活上完全没有相通的地方。我既不够外向,也没有宅的兴趣,尴尬地处于两块板之间。于是我便想起了您。今早听说最新一版Midori情境学习的短片也是由您来挑选的。”

“即便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说上话?”喜多微微蹙了蹙眉。

“是的,直觉告诉我,您并不是那么拘泥于距离感的人。”

“……”喜多陷入了沉默,虽然确实如对方所言,他并不会在意必须循序渐进的交友过程,但是突然受到了一个陌生青年人的邀请,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最主要的是,与目标对象周围的人亲和,对一个卧底来说,意味着编造更多的谎言。尤其对方还是BOX开发部的人员,与一个头脑聪明的青年交流,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事情。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原本嘈杂的食堂一瞬变得异样的安静。他很快发现了源头,是东堂辉度出现在了门口。尽管员工们很快又恢复了谈笑,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跟随着这位社长。

东堂不像是来视察的,目标明确,他没怎么张望,就走到了某张桌子前,那里坐着BOX开发部的主管,桥本正史。当前者不在时,后者就是公司的负责人。东堂凑近桥本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和喜多一样,佐伯的目光也投向了远处。

“虽然社长是东堂先生,但我完全是桥本老师派的。”毫不压抑的音量让喜多吃了一惊,但佐伯脸上的镇定表露出青年确信相隔这个距离对方一定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内容,“两个人在大学的时候就是同门师兄弟。东堂由于当时和教授对人工智能的理念不同,不愿意再协助后者研究课题,就没有完成博士课程,辍学创立了现在的玉虫制造,还把已经是准教授的桥本也一起拉拢了过来。”

喜多弥乐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轶事。

“本来的话,我也该喜欢东堂先生的。啊,不要误会了,不是那种男同志之间的喜爱。怎么说,因为那个人也是一个充满爱的人,科学领域里的浪漫主义者。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Midori了。‘饲育机器人’这种想法乍一听很天真吧?分明让它们按照设计好的程序执行,然后不要自爆或伤害使用者就好了。但是那个人却坚持要让它们有思考、判断和反抗的力量。学院里老派的教授是不会支持这种想法的,稳妥的、不会犯错的、完全听指令办事的机器人才能保住学术生涯和社会名声。于是东堂先生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然后呢?”听起来对方并不讨厌东堂辉度的样子,甚至谈论的语气是尊重乃至仰慕的。

“据说那个人初期为了探究认知方面的奥秘拜访了许多其他领域的专家,福利院和养老院也跑了不少。”佐伯顿了顿,“但是我入社的时间没有那么早。自我是玉虫制造的员工起,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商人,主攻经营,研究相关的事宜都推给了桥本老师。就这点,我看不顺眼。”佐伯说,“尤其在去年的时候,他不是整个消失了一段时间吗?只是偶尔参加视频会议的程度而已。一说他是暗中去别的机构协助什么无法光明正大公开的课题,也有说他去国外疗养了。东堂先生的声音,不是相当沙哑具有磁性吗?如果这不是一种特色,而是一种喉癌病变的征兆呢?视情况,他就不得不把声带和整个喉部切除,在脖子上留下一个空洞。不过在如今的时代,失声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不使用市面上现成的电子喉,东堂先生也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媒介,然后写出把脑电波直接转换成语言的程序。”

佐伯将阳深吸了一口气,“总而言之,我希望那个人能够继续研究下去,而不是全部扔给桥本老师。一个人不该拖垮另一个人,让对方来完成自己想要实现的事。更别说,把燃烧他者的光辉用来给自己戴上桂冠。名利真的比研究的生命更重要吗?”

喜多弥乐莫名从中听出了饱含爱意的埋怨。或许,对方也曾经和东堂辉度有过类似的梦想,才会来到玉虫制造。正当他差不多忘记了这段对话是如何开始时,佐伯将阳提醒了他:

“于是这周末一起看电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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