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以前一直在糊弄，但有时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就好了。这样在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而不是沉默或笑，被反刍成温柔的拒绝。那个时候的他，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说而已。现在也是。想要真的吐露出些什么之前，有别的话语堵在了嘴边。
对不起。界，对不起。
训练内容大抵和能在市防灾中心体验到的差不多，地震?强风?火灾演习等等。只不过与面向人类的相比，Midori这边还肩负着帮助看护对象的任务。所以在模拟居家环境的特制房间内遭遇横波和纵波的震动时，植物少年光躲在桌下是完全不够的，还要确保同居者的安危，在这里，用与成年人平均体重同等质量的假人替代，以模拟行动不便者。具体点来说，在震动减弱可以行动的那几秒里，Midori必须做到既有危险的排除（关闭正在使用的煤气）、确保逃生通路（搬开挡在门口的倾倒下来的家具和杂物）、移动处于危险位置的假人、打开无线电广播功能、切换成节能模式、如果被困则报送坐标和反馈情况等，其先后顺序便是训练的重点，即一种临场判断。震级和什么东西会倒下来由喜多弥乐手握的控制板决定，每回模拟情形均不相同，最初的通过率意外没有他想象的高，但随着练习（重要性排序），Midori完成得相当不错。话虽如此，真实的住宅构造显然比眼前的小房间复杂得多，不会这么顺遂，但作为饲养员，他还是希望自己平日里安排的课程能多多少少派上点用场。
流程比他预想的更早跑完了，而他的同事还没有归来。喜多弥乐翻看着手中的防灾训练手册，目光落在了地图上某块不怎么使用的区域：海啸?洪水实验室。
如字面所示，这是模拟了水害的房间。使用率低的理由也很简单，启动和放水需要一定时间，收尾工作也很麻烦，包括水池的清扫、烘干和帮Midori换衣服吹头发之类的琐事。喜多弥乐看了眼表，应该来得及。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最近网络上讨论东海和南海大地震人变多了，兴许这是一种属于世纪末的颓靡风潮，于是他想，稍微练习一下是不是可以更有备无患一点？但转念他就自嘲地笑了，意义不大。Midori恐怕在水里泡个十天十夜都不会“死”，而人类脆弱得多，早早地就会失温溺亡了。就算Midori能想方设法把他们托举起来，那之后呢？独自漂浮在冰冷的浊流中，又能坚持多久呢？
喜多弥乐摇了摇头，但他还是按下了放水的按钮。至少，他还是要培育出希望的种子。致那些仍想要活下去的人。
这一回，他不仅采用了假人，也亲自走入了那以一定流速搅动的水里。好冷，那是他的第一印象。毕竟在设计时没有考虑过饲养员会亲自下水的情况，而循环冷却水的温度对Midori来说是绰绰有余的。喜多弥乐往深水区走得很艰难，水流以一种他难以理解的混乱方向晃动着，有时推他，有时拉他，一同肆意玩弄着的，还有周身其他半浮半沉的塑料道具，没有一块可以支撑成人的体重。他脑中与之勉强算相仿的记忆是在阴天的海边，尽管现在眼前的灰白瓷砖仍远不及那种雾蒙蒙的美。喧闹的潮声召唤着他，比风平浪静时更欢迎他，后一种情形下他太突兀了，阳光下分明的轮廓没有一寸亲于水，而海在狂暴起来的时候则会主动解除那种与他者划清界限的自制，不介意多吞没一只船，一棵树，把两足生物也卷入无差别的怀抱之中。
他的脚离开了地面，唯有仰起头才能继续呼吸。顶上的日光灯很刺眼，喜多想起手术灯，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不得动弹。
“你觉得困了吗？”医生问他。
“还没。”
“那大概再过半分钟左右就会起效了。你真的确定要留疤吗？”
“嗯。”
“以你的年龄，之后再想要把那么长的疤痕完全修复是件很难的事情。”
“没关系。我不会后悔的。”
那是见波龙玄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室内响起了短而急促的电子提示音。人工制造的浪头要来了。
尽管喜多弥乐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整个冲倒了。气是憋住了，不至于把水喝下去，但来不及调整姿势的他还是向后倾斜了，翻涌的气泡中他一时失去了方向，扑腾的双脚已然触不到底。但是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跃入了水中，然后游到他身旁，把他向上托举了起来。重新吸入肺里的空气莫名有些呛人。湍急的水流仍不停歇地在他脖子和嘴唇之间的摇曳。Midori见他缓过了呼吸，就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池边游，然后以稍稍粗暴的动作，把他拖上了岸。
“谢谢。”湿透了的衣服让身体觉得好沉。突如其来的疲惫袭来，喜多弥乐在喘了几口气后，就地躺平了。救了他的Midori见他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也同样湿漉漉地抱着腿坐在一旁。几步之外，水声仍啪沙啪沙地击打着瓷砖。
又过了几分钟，喜多弥乐猛然想起了重要的事。他慌慌张张地坐起身，而此时，水面上除了塑料块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浮着了。他所投放的假人因为被灌了太多的水沉底了。
这可搞砸了。
“把那个人捞上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水下。
听话的Midori很快就照做了。把那个沉甸甸的橡胶材质的尸体搬到了他的身旁。胸前记录肺部浸水情况的仪表已经超过了安全值，进入了红色区域。毫无疑问，如果方才是真实的情况，这个人十有**已经遇难了。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
“按压。控制力度。把水挤出来。”他继续吩咐道。
等急救的一套动作全部做完后，喜多僵硬的肩膀才终于松缓了一些。为什么Midori没有去救假人？这是他心底的疑问。植物少年大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他如果不问出口，对方是不会主动解释的。
于是他问，“为什么不救这个人？”
“饲养员更重要。”设定上确实如此。
还好，不是因为Midori不觉得假人是人这样的理由。理论上，提前告知了它们假人是人的假设之后，它们就会全盘接受。那么不接下去救假人的原因是什么？
喜多思忖了一会儿。大概只有一种可能性。Midori不认为他脱离危险了。因为他上岸后就躺着没动了？关于这一块，看来以后还需要增加这一方面课程的样子。
“我已经没事了。”总之，先给这件事画上个明确的句点吧。和Midori相处时，喜多必须避免种种暧昧不清的表述。当一个人说讨厌另一个人时，讨厌不一定是真的讨厌，可能是一种执拗的爱的变体。Midori无法辨识爱的谎言，同样不会曲解沉默，因而他无需用诡辩去掩饰任何尚得不出结论的回答，这在不知不觉间给了他喘息的机会。就好像他方才仰面躺在池边一动不动，Midori并没有认定他已经没事一样。是狡猾的大人的惨败。
——喜多弥乐，你爱见波界和木申吗？
如果这是由Midori来问的话，他是不是就能轻易说出口了？像誓言像指令像碑文一样明晰。
但是见波界和木申不认识喜多弥乐。
Midori饲养员站起了身，他决定中止这次训练。在启动排水程序后，他安排其他按顺序等在门外的植物少年回中庭待命，然后把救了他的Midori喊到了旁边的烘干室。
一人一机都先把衣服脱了。喜多换上了备用的工作服后，把沾满了水滴的少年领进了吹着热风的小房间里。
“站三分钟后出来。”
然后在这段时间，他把湿衣服扔进洗衣机里，从顶上的柜子取出Midori专用的套装。看着手中小尺码的上衣和西裤，他有种怀念的感觉。在界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也做过类似的准备，但自对方上初中后，就全部自己动手了。是个相当省心的孩子。
没多久，Midori就开门出来了。通常，饲养员都让它们自己穿衣和整理仪容。但是今天，接连涌上心头的往事让他多愁善感起来。
喜多弥乐亲手帮植物少年穿戴整齐，甚至坐下帮对方梳起了头发。烘干室虽然能很快蒸发水分，但不规则的热风会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也算是半吊子省力带来的弊端。
Midori的机型大多数都默认黑色直发。当然，客户在购买前都可以选择发型，简单的微调整而已。喜多弥乐在上手梳了没多久后，就忍不住感慨，太顺滑了。疏通打结的羊毛卷可要比这难上许多。
就在眼前的脑袋重新服帖如初的时候，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是他那去了枚方市的同事回来了。
“啊，有了有了，喜多先生果然在这里。我去了中庭和教室没找到你人，想着该不会还在防灾训练区吧，就看到隔壁的排水程序开着。哎呀，那个实验室真是好久都没用过了，不过是要开一下，也快到定期检查的时间了。咦，喜多先生，你的头发怎么湿了？出汗了吗？”
“我前面搬假人的时候自己不小心也掉水里了。”
“哇，那可真是要小心了。那个Midori是不是已经好了？我把它带出去吧。喜多先生自己先吹干头发吧。春天还是很容易感冒的。”
“好的，谢谢了。一会儿我会负责把隔壁收拾好的。”
“麻烦你了，那我这边把Midori安置好就下班开启美好周末了。喜多先生也早点回家吧，锁门你来可以吗？”
“没问题。”
热情的同事很快就带着Midori消失在了门外。喜多弥乐吹干头发，晾完衣服，去到隔壁实验室的时候，池子里的排水已经结束了。他把沉底的塑料道具拾起放进池边的框里，接着把假人往指定的位置搬。可能是内部还有积水，拖起来有点沉。
喜多弥乐松开了手，把假人翻过了身。拉开背后的拉链，可以把里面储水的肺拿出来，手动倒干水。然后他再重新把肺给装回去，将其拖拽到指定地点躺着。
“确实也不像真的人，是吧。”
喜多弥乐笑了笑，关灯，锁了门。
“这点倒是和我很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