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下笔不顺，姬川辰美暂时没有写新东西，转而应付学校布置的阅读任务。但从小说世界重回现实，往往有种从水里出来的乏力感，思考和行动都变得缓慢，而等真的上岸，陆地上又有新的麻烦等着他。比如升学、比如工作。
在大三周围同学们忙着面试的时候，他在写小说；到了大四，大家纷纷早已拿到了大公司的内定，他依旧在写小说。当然，写小说这事，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但是直到近两年他才明显地意识到，写小说是他人生的分歧，也与他可能过上和同辈人差不多的生活分道扬镳。就连他论文的导师都关心起他的将来，在简单评论了他的中期报告做得不错之余，问了句以后是准备进大学院还是直接工作，有什么打算。他好不容易挤出笑容才给出了个足够诚实的回答：我还没有想好。导师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年轻人对前路迷茫是正常的，但又转折说，不赶快决定的话就来不及了，日本社会对走错了一步的青年是残酷的，要不得履历上的空白期。姬川辰美欲言又止。于是导师又追问了一句：《山茶自刎》是你写的吗？
这一回，他重重地摇了摇头。然后他看见对方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如释重负起来。
太好了。他依旧在循规蹈矩的人生里。靠谱的成年人一定是这么想的。
姬川并没有觉得被冒犯，是对方的经验得出了这个结论，而他自己也清楚，昙花一现的新人作家要多少有多少，出道作即封笔作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如果说第一本小说只是写出了作者长年的夙愿，那么第二本小说才能真正窥见其气性以及能够走多远。而他，现在正卡在第二本小说之上。
他不知道写什么，就和他对未来也不确定一样。他唯一清楚的是，他需要时间。一年、两年，不足以让他写出一部满意的作品，而同样的时间对生活来说，足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剧变，诸如结婚生子、升迁调任、亲朋离世等等。有时候，当他对着文稿一笔未动，却看到初高中时期的友人们准备成家立业决定今后一生的时候，他感到莫大的惊恐，甚至忍不住发出痛心疾呼：你们一个个就这么急着死吗！
但转念，他又清醒了。大家是在生活，只有他在真的一事无成中走向死亡。纸笔并没有在编织他的锦绣前程，而是在修建他苍白的坟墓。在写不出文的七天里的六天里，他像个聪明绝顶的哲人洞悉了自己的局限——他现在就该去考研！现在就该去投简历面试！但是醒来后，他又迎接了那七天里的最后一天，愚者之日，他要写小说。如果《山茶自刎》的版税无法维持生活，他就白天去便利店打零工，晚上再写作。生活在继续。为什么写作无法成为他的生活？
写作就是他的生活。
在他面前摊着社会学专业课本的时候，姬川辰美依旧在想耕笔一事。然后他的手机响了，收到了神宫拓也的消息。
——你在家吗，我现在来。
“哦哦，看来对方已经发现了的样子。”白石凛太郎从身后把脑袋凑了过来。
“那要见他吗？”姬川问。
“见啊，反正也瞒不住。”白石笑，“不如说没后文的话反而不能让对方帮忙了。”
姬川辰美点了点头，快速回了对方。五分钟后，门铃就响了。
“来了——”小说家没多想，就打开了门，然而他见到的却是一个西装笔挺的陌生中年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中长发整齐地向后梳起，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
“请问您是姬川辰美先生吗？”对方先发制人问了话。虽然用词相当谦卑，但是给人的气质却并不如此，甚至有些压迫感。
“是的，您是……”黑卷发青年紧紧地握着门把手。
“自我介绍晚了，敝姓东堂，是NHK的事业员，来收电视陆上波收信费用的。”说着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盒，打开后很快地在他眼前晃了一圈。姬川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姓氏东堂二字。
“但是我家没有安装电视。”
“这可奇怪了，我听邻居说您这儿经常传出热闹的电视声……”
“会不会是搞错了？我这边确实偶尔会用电脑看网络视频……”
“这可该怎么说呢，”这个叫做东堂的男人依旧不依不饶，探出脑袋往屋里望，“能否让我进来看一下呢？稍微一下就好，这边确认完没有安装电视的痕迹就会离开。”见姬川支支吾吾仍犹豫不决，男人补充道，“缴纳 NHK收信费是每个日本国民的义务。希望您能配合这边的工作。”
姬川求助地看向白石，后者倒是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严重的。
“你就放他进来呗，NHK业务员都很缠人的，你现在就算关门他也会继续按门铃。万一他真想图谋不轨，我就把他附身了好了，别怕。”
“怎么了吗？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吗？是不是在下来的不是时候？”
东堂看不见白石，见他回头那么久，会这么怀疑也是情有可原。
“不，没什么。请进。”姬川辰美打开了门。对方说了声打扰，就脱鞋走上了玄关的地板。
“这是厨房、浴室，然后这就是唯一的房间了。”小说家对着一目了然的1DK结构介绍道，“书有些多，您走路的时候请小心。”
“真是不得了的藏书量。”东堂感叹道。
“经常被人这么说。”姬川不卑不亢地答道。“如您所见，这里没有能安装电视的地方。”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东堂仔细检查了墙面和屋子角落，那儿确实没有任何孔洞。可男人还是在四处打量。
“您在找什么东西？”姬川辰美微微蹙眉。
“不好意思，在下也是爱书之人，不小心就看得入迷了。”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这里尤其社会学、文学类的书籍特别多呢。”
“是的，出于专业和兴趣的原因。”姬川简短地附和道。
“啊，这是不是……”东堂突然发现了什么，对着某排书架蹲下身提高了音量，“果然是《山茶自刎》！姬川先生是特别喜欢这本书吗，居然收了五六册之多。还是说，您就是原作者呢？”
“不，我不是。”姬川辰美立马垮下了脸，不客气道，“东堂先生既然已经确认了这里没有电视，能否请您离开呢？这边还有作业需要完成。”
“抱歉，是这里失礼了。在下这就告辞。”男人欠身，朝着门外走去，又回过头来，“对了，能否再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
“请说，只要不是什么误会以及我可以回答的内容的话。”
“对不起，应该只是个人体验相关的问题。”东堂微笑，“您喜欢BOX吗？我家也有在使用，所以刚才看到后就忍不住……”
“恕难奉告。”姬川难得语气强硬起来，打断了东堂的发言，“这边要忙了。以及麻烦告知其他的业务员这间404室的住户没有电视。”
“好的，在下会反馈的。”东堂在门口再次鞠躬，“那么祝您有个愉快的午后。”说完男人就消失在了门后。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姬川辰美嘟哝道，“单纯的爱管闲事还是什么？”
“不知道。”白石凛太郎摇头，“看着可疑。”
“感觉有点吓人。”小说家忧心忡忡。
“但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这里可是我的地盘。”白石得意地说道。
姬川辰美对着幽灵欲言又止，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忘记把向日葵收起来了。”小说家赶紧走到窗台前，把悬挂着的镜框解下，塞进壁橱里。
“就一直收在那里如何？”
“什么？”
“我说那个向日葵镜框。”白石一脸严肃，“每次有人来都要特地藏起来很麻烦吧。本身它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是吗？”
姬川辰美不说话。半晌，他开口了，“它应该是有意义的。”
“比如说通过仪礼，如何？”白石提议道，“你把它收起来的那刻，你就成长了。”
“成长为什么？”姬川反问。
就在这时，门铃又一次响起。这一回，他先透过猫眼，确认了门外者的身份。是神宫拓也。
小说家打开了门。然后神宫拓也握住门框，顺势把它开得更大。
“今天是不会让你俩逃的。”对面的青年如此宣言道。然后他往里跨一大步，把门关上，直直地望着屋里的幽灵，“白石，你早就预料到模仿犯的出现了吧。为什么不删帖？常年的束缚让你的人性也扭曲和丧失了吗？白石，回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