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名簿

从C区工坊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唯有几道微弱的天光从树林间逃逸,像一排稀疏的栅栏,但很快,黑暗就填补了那些缝隙,变得严实而寂寥起来。

洛克哈特很中意新买的超大功率手电筒,说亮到可以用来驱魔。神秘方面的效果暂且不明,但拜其所赐,路面倒是照得一清二楚,不用担心被树枝或石子绊到脚。他心愿单上的第二件物品扳手也在工具店里搞到了,万一日后房车碰上什么需要修理,希望他可以自告奋勇,而不是只把它用在敲人脑壳这样危险的事情上。晚饭我们在餐厅解决了,但还是去小卖部买了些零食饮料。一切采购活动,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但最关键的卢克?阿基斯却依旧没有踪迹。

拜访工坊,不能说是毫无收获。本以为受雕塑怪谈影响,那里也会冷冷清清,实际上却大相径庭,热火朝天。气氛紧张得像是赶毕设的美大生们,埋头作业,各忙各的。我和洛克哈特兵分两路拿着照片询问,结果没有人认识我们的阿基斯先生,甚至“见都没有见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应届生找工作,给三十家公司投了简历,却连一家HR的电话都没有接到就直接石沉大海了。渐渐地,我们也意识到了大家忙碌背后的原因所在:工坊每天晚上19点锁门清场,次日早上9点园区管理员再用钥匙开门。换言之,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恰逢艺术家们正抓住灵感的小尾巴爆肝冲刺中呢。

不过好心的管理员给我们透露了点别的信息:A、B、C三区的工坊皆采取预约制,比较好的位置几个月前就需要排队等待了,只有一两处留着,先到先得,但后者每次至多只能使用3小时,基本是用来简单处理一些原材料,或是给作品润色做最后的微调。

“怪不得大家不认识他,”管理员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你们那位卢克?阿基斯先生从来没有预约登记过。当然,这儿是自由进出的,不排除他来交朋友,或借用大型工具。机器只要空着就能用,目前也没有相关的收费细则。毕竟谁无缘无故来切割一块巨石,再什么都不做就把它搬走呢?非诚勿扰。想要钻空子占这个公家便宜的人比你想得要少得多。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的朋友主要是做什么的?粘土?铁艺?装置?”

“不,是木雕。”我立刻就把手里平板上的照片拿给对方看,“阿基斯先生是巴布亚新几内亚人,主要是创作自然元素的精灵像,也有天堂鸟、鳄鱼等图腾木雕。”

“嗯嗯,太平洋岛国艺术,我以前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里有幸见过。”管理员点了点头,用手描摹出一个船型,“那里展示了一整个神庙的顶,相当震撼;一根根两米以上人叠人的木柱子,必须仰视才能看清全貌和细节;还有巨大的、狭长的木雕面具,脸部的图案和上色非常美丽,纹路像漩涡要把人吸进去一样,神秘又令人畏惧。不知为何,留在印象里的大型展品居多……”

“毕竟多是掠夺来的战利品。对于不理解土著文化的外来者而言,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越大越好呢?”

“哈哈,”管理员笑了笑,“不管什么时候,人就是热爱‘竞赛’不是吗。拓荒者的血液更是如此。对了,阿基斯先生没有规格那么大的作品吗?”

“没有,高度大多在三十公分左右,算是小型木雕。”

“木头的种类呢?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我或许可以帮你查一下入园的木材清单。”

“稍等……”我调出明细资料,“舍帝巨盘木,俗称丝光木。一种原产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木头。”

“没有。其他的呢?”

“来美国后也使用过雪松和甜栗。”我蹙眉,“也许他对木头的种类并没有那么执着。”又或许是他在迁居后心境变化,想要风格转变,尝试了各种新材料和手法。但根据三色堇会单方面的评定,并不怎么看好其后续的融合创新,还是更偏好原先的。

“没关系,木材不是很重要。可能他在入园时就已经把快要完成的作品带在身边了,那样体积就不会很大,他一个人在车内也可以雕刻。”或者直接就地取材?园区内不乏橡树和水杉,都是木雕常用的树种,哪怕放在户外,也有不错的持久度。只是担心卢克获取的方法万一违反了什么规定,于是我不敢多说,只憋在心里。

我匆忙道谢别过管理员,又瞄了眼旁边的洛克哈特,莫名压力倍增。果然应该再发封邮件给卢娜追问她哥哥还有没有提及过其他信息,关于作品的也好,关于他本人的也好。

这次的任务自己一个人慢慢来倒没什么,但带着新人一筹莫展,实在是有点……丢脸。对我也成长为一个会在后辈面前在乎面子想要好好表现的人,不由得感慨职场可怕。

但洛克哈特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我内心的挣扎,也对这样的工作流程没什么不满。一回到车里,他就问起了明天的安排。

“暂定是像今晚一样,也去A区B区问下话。虽然知道卢克没有预约过工坊的位置,但还是先假设有认识他的人。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完全没有人见过他的可能性很低。”

“了解。套话我可擅长。”洛克哈特在餐桌前拆了一包薯片,像在自家一样,毫无包袱地吃了起来,“但是距离A、B区有一段路吧。怎么样?是步行还是开车去?”说着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驾驶室那边还架着的摄像机,“监视总还要继续的吧。”

“是的,我想想……”

我思索了还没两三秒,洛克哈特就站起了身,看来茶发男人心里早已有了答案,“要不这样吧。”说着他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纽扣似的物件,“你把摄像机什么拆了,我把这个粘卢克的车玻璃上或雨刷那边。然后前面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观察过了,C区驻车场是有监控的。卢克的车勉勉强强能照到。我让玛基盯着。”

“你手里的是窃听器吗?”

“没错。”

“这不太好吧。”

“卡斯帕尔的‘正义观’是否有些流动?”洛克哈特笑道,“分明找柯林的时候,开普勒的**在你面前荡然无存,动用的手段也称不上合法。但是遇上紧要的工作,采取差不多的行动,你却突然犹豫了起来。是因为私情更重要吗?”

我哑口无言。虽然很想反驳柯林是个特例。但一想到哪天拓也或者李白失踪了,我没准也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来。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只好妥协,“我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你过于熟练了。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窃听器?”

“两个或三个吧,我也不知道。”洛克哈特依旧笑眯眯,“要分你一个吗?很好用的。但是粘的时候要注意技巧,回收的时候也是。”

“不用了,谢谢。”我关掉摄像机,把电线和数据线卷起来,“我觉得老办法挺好的。”

“不学习新鲜事物以后老了会被社会淘汰的。”

“那就淘汰吧,我对由忘恩负义年轻人主导的社会没什么兴趣。况且你那也不是什么必要科技吧。”

“这可不好说。在人人自危没有秘密的社会,或许早先一步通过窃听检举你的邻居,才是通往长命百岁的唯一道路。”

“当只有作恶才能活命,那我宁可与最后的善一同消亡。”

“你应该战斗呀,年轻人。”洛克哈特说。

“很不巧我是某人口中的‘过时老人’。”

“在由恶组成的世界里,你眼中‘最后的善’可是最罪大恶极的恶。狼群里唯一的羊,正是这只羊,养活了一群狼,或许本来,大家可以自相残杀然后全部饿死。”洛克哈特低低笑了起来,“不要这么气势汹汹地瞪着我。我可是你的盟友。可别因为刚才的话,就直接让我试用期不通过了。”

“不会的。”我叹了口气,感觉头大,“你没什么事做的话,要不先去洗澡吧?我先发个邮件。”

“监听器还没装呢。不过那之后没什么计划,就由我来当小白鼠试一下水温吧。”洛克哈特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摆平了这个棘手的新人,我先三言两句和神宫拓也解释了一下中断的影像,然后给卢娜写邮件,最后向pandaman简短汇报了今日的工作。这一通忙完,车内深处淋浴间的门打开了,换上了睡袍和拖鞋的洛克哈特走了出来。

“如何?”我问。

“还是超星级宾馆比较舒服。”听起来是到及格线了。

洛克哈特在电视前坐下,睡袍的前襟和下摆微微开敞,那条平时被包裹在长裤里的义肢,此刻毫不遮掩地暴露了在外面。机械部件从膝盖处开始与□□接连,构造却看起来意外简洁,充满了设计的美感,定是昂贵的订制品。和微微散发着蒸汽的本人一样,银白色的金属上仍隐约可见未擦干的水珠。

“你睡下铺吧。你人比较高,会宽敞一些。”

“没关系,卡斯帕尔前辈挑自己喜欢的床位就行。”

“那我喜欢上铺。”我棒读道。

“那我就听从上级指示了。”洛克哈特又露出那副乖小孩的样子,“但实话说,我行动可是很灵活的。”

“介意我问你的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天生的残疾。”

我的心揪紧了。

但是奸计得逞的洛克哈特却捧腹大笑起来,“上当了哈哈哈,抱歉,妈妈生我的时候还是四肢健全的。但是真实的原因嘛,五十万。”说着他伸出了手掌。

“五十万?”我不是很懂什么意思。

洛克哈特解释道,“情报费。想要知道这件事就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算了,我没有那么多钱。”我立刻就打开行李,翻找自己的毛巾和睡衣。

“那给你打个折吧,四十五万。”

“我觉得洗完澡倒头就睡才是正确的选择。”

“真是有够一板一眼的,还是当年那个喜欢收集虫子尸体的凯比较有趣。”

“救命,请你忘记特拉的即兴发挥吧。”真是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那好吧。我就特别告诉你吧。”洛克哈特正襟危坐起来,“是车祸。”

“车祸?”听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要普通得多。

“自动驾驶刚试点的那会儿不是故障频发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倒霉蛋。等救援赶到现场的时候,我那被夹在变形座位中间的左腿已经失血过多坏死……再接下来的故事,可想而知。是不是意外很平凡?”

“不得不承认,是的。”

“甚至有些让人失望?”

“不……”

“因为你觉得那样不道德。”洛克哈特说,“但是你拼命想要纠正的本能就是这么认为的。一条因为车祸失去的腿,一条因为地震失去的腿,一条因为救掉入轨道的小女孩而被列车撞飞的腿,同样的腿,因为不同的故事,却变得不同轻重。”

“那价值五十万的腿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不知道呢,因为还没有人付这个五十万。”洛克哈特又绕了回来。

我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说了。于是当晚,我们洗漱完毕就各自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冻醒的。虽说这辆房车配有暖气,但在二月山里的清晨,真的有够冷。当我踩着梯子从驾驶室上的小阁楼爬下来后,睡在中央下铺的洛克哈特翻动了一下身子,在我去刷牙的时候,他也起床更衣了。

六点一刻,是不指望小卖部开门的。昨晚买的三明治和罐装咖啡便是今日的早餐。等光线更饱满一些的时候,我们看着地图,向B区出发,却在途中遇到了好几伙朝着出口方向拐弯的人。在这个时间点,那样的人流量实在是有些反常。

我和洛克哈特相视点头,我放缓车速,他摇下窗户,喊住一徒步的路人,询问情况。

男人脸上的神色还惊魂未定,但他开始耐心回复了我们。

“昨晚又有人被袭击了,是个日本的游客。就在B区的附近。他醒来后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有鬼要来抓他,大喊大叫的,现在整片营地人心惶惶……你们如果已经观光得差不多了的话,也赶快走吧。这地方有点邪乎。前面大家已经在传是不是因为山火活活烧死了许多动物,现在怨灵借雕塑的身体开始报复人类……”

“谢谢,但是我和朋友昨晚才到,所以应该还会再逗留一阵子。”洛克哈特笑得很爽朗,“顺便一问,现在有人知道是哪座雕塑移动了吗?”

“这怎么可能知道呢!但凡撞见的人都遭遇了那样可怕的事情。抱歉,我也要离开了。”

“好的,您慢走。”洛克哈特挥了挥手。

待窗户摇上去后,茶发男人看向了我,“那个雕塑有没有可能是阿基斯先生呢?”

“应该不可能吧。”虽说卢克确实有袭击卢娜的先例,但是在晚上躲在树林里无差别攻击路人这种事,我实在无法想象是那个人所为。

“那个雕塑有没有可能是阿基斯先生制作的呢?”

我一下子踩下了刹车。

……

“卡斯帕尔前辈你动摇了。”

“冷静。我在思考。”

“你看,调查清楚究竟是哪个雕塑在打人,是件很必要的事情。而且我们真正的工作内容是回收阿基斯先生的作品,而不是找到阿基斯先生本人。后者只是卢娜的请求。”

我长叹了一口气,“但在这黏土山上可是有成百上千的雕塑,而我们又要怎么判断它们究竟有没有移动?”

“这简单,记录它们每天的位置就行。不过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完善一下名簿。”洛克哈特说,“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艺术家会上传他们的作品进度吗?”

“嗯。”我点了点头,“完成后并决定将其留在黏土山上的,也会进行登记,载明制作者、年份、使用材料、规格、展示坐标以及是否愿意根据园区安排变更位置等,防止被人盗窃。”

“只有一个园区出口,且所有人出园必须安检。非艺术家票的人不可带出任何雕塑,除非有与艺术家签订的合同和交易单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山上所有的雕塑都被记录在系统里,也有不怎么满意、不愿署名和认领的习作,就被这么放在了山上。黏土山官方也没有明令禁止,其中也不乏有佳作,只是原作者自己不喜欢废弃了,整个园区的性质更像是一座立体的涂鸦墙,谁都可以在上面作画。”

“所以你的意思是,自拟一个名簿,把那些官方没记录的也统计进来吗?”

“是的。”

“我不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可以做完的事。而且预计花费的时间超出了我可以定夺的范围。”

“我就猜卡斯帕尔会这么想,所以在昨晚我就向pandaman请示了。”洛克哈特顿了顿,“在你洗澡的时候。”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呢?”

“他同意了。因为我问他,你不觉得会打人的雕塑比卢克?阿基斯的作品更有让人收藏的**吗?”

“确实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但是pandaman还附加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急切地想要知道是福是祸,翻译一下就是工作量会不会相应增加。

“对不起,”非常唐突地,洛克哈特低头道歉,“我不应该越过卡斯帕尔前辈就直接向pandaman商量。而这就是附加的条件。”说完,茶发男人露出了一个在他人眼里是天使,在我眼里是恶魔的微笑。

“随便你吧。反正我暂时也没有别的任务。但是你要想清楚,我们只有两个人,具体的方案是否应该重新再修正一下?”

“不,是四个人。我们所做不到的事,就让专业的来吧。另外,我申请的装备应该也已经在路上了。”洛克哈特没有忽视我眼里的迷茫,继续说了下去,“无人机、夜视镜、活动侦测器和热能探测仪。”

我打了个寒颤,记得今早的天气预报说,最高气温有十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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