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那是蛇。虽然看不见踪影，但我确实听到了：雪粒滚动的平稳的表层下，流动着那邪恶生物吐纳信子的嘶嘶异响。
“不要动。”几尺外的弗莱明说。
我的脊背早已僵直，就连空气都节省着用，待冰冷在胸膛里回暖才慢慢将二氧化碳放归自然。这段静止的时间让我有机会修正此前的判断：那不是蛇，在这冰天雪地的旷原中怎么会有不冬眠的蛇呢？它正失掉耐心，忘记了用恐惧收网的正确方法，探测之舌像打点器一样机械起来。那声音不再是ss-，而是ssh，一种人语似的急促警告。长音/?/因过短而走调，变形为破擦音/ts/。被切割的悠长逐根断成尖刺的矛，敲击着雪面向我靠近，势欲与我建立起什么联系。
你在和我说话吗？
仿佛是听到了我的心理活动，那声音陡然变了。再次拉长，同时柔和起来。比起杀机，听起来更像一个请求（please）、哀求、恳求。难道我们才是侵略的那方，破坏了它们的生栖？
不，不是那样的。
它生气了。喊话暴躁起来，更响，更急促，像是粗重的喘息，从牙缝里挤出饮血啖肉的狂怒，是隆隆惊雷携闪电（Blitz），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攻占一座城池摧毁一切。
“卡斯帕尔。”医生开口的刹那，嘈杂消失了。我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里没有任何疑惑或是恐惧，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有我能听见似的。“蜂鸟之花进入寄生范围了。它就在我们身边。别害怕。慢慢地走过来。我带了折叠椅。”说着，像是要开始普通的野营一样，医生解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两个轻质的帆布面板凳。
我们面对面坐下，中间放着月亮。然后医生继续从包里拿出书，借着提灯的光阅读。他原想给我一本《格列佛游记》，但被我拒绝了。我把手揣口袋里，只盯着月亮看，什么也不做。
“过去我读到过一份研究，说长时间曝露在强白光的照射下，人的精神会受到影响，会逐渐理智失常……您有听闻过此事吗？”
“没有，但这是很有趣的发现。”医生抬起头，“使用其他颜色的光也能得到同样的实验结果吗？”
“……记不太清了，似乎没有提及。”
“生物在□□的构造上虽然堪称精密，精神却相当脆弱。言语、行动都能对后者施加影响。如果不考虑光线颜色，持续被强光照射本身就对人体有害，褪黑色素的变化会影响到睡眠，睡眠不足会导致脑无法正常工作，做出与理智和清醒时相异的判断。实验中的变量太多了，如果仅是刚才的预设，很难得到令人信服的结果。”
“报告里还提到了白光的暗示性。有复数的测试者称他们见到了圣光。即便是无宗教信仰的人，也从中感受到了某种神圣的、非人的存在，来自天界的声音在对他们耳语。”
医生颔首。他的沉默结束了这段对话。我在想要不要趁着彻底冷场前，和他谈一谈蛇的事情。但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呢？万一他说……
“这只是你的幻觉。”床边的医生宽慰我道，一边用钢笔把我方才说的内容快速记录在纸上。
“等等、我有些混乱。”我捧起马克杯，啜饮了一口热可可，“您是说，昨晚既没有枪声也没有蛇。”
“没有。 ”医生说得坚定。
“可……”我本不想怀疑对方，“可是您要怎么证明呢？”
然后仿佛是早已预见这一切似的，芬·弗莱明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录音笔。这时，我想起我也有类似的东西，拓也给我的道具黑绵羊，但是我没有用。
“这未免太凑巧了。”
“自下飞机起就开始了录音。前半程记忆一致，分歧点在卡斯帕尔短暂离开的那会儿。音频会证明我方才的说辞。”
“它收声效果如何？”我接过对方递来的机械。
“蜂鸟之花接近的嗡鸣有录到。但是没有卡斯帕尔提及到的嘶声，也没有枪声。鸣炮那么大的动静没理由遗漏。”
“我可以拷贝电子档吗？”
“当然行。”医生说，“但是这里有一个矛盾。”
我蹙起眉。
“仔细沿着时间轴重新思考一遍。”
我照做了，但并没有什么灵光一现。
“是枪声还是蛇的声音先出现呢？”
我答不上来。从逻辑上思考，如果出现了枪声，我肯定第一时间就奔赴医生近旁，就算对方让我不要动，占据我脑海的也一定是与枪声有关的疑问。
“你或许会想，它们之间只会出现一个。”弗莱明说，“可实际上这两者都不是真的。在清醒不到两小时内，卡斯帕尔你对同一段场景已经出现了两种不可能同时存在的记忆。”
“那《格列佛游记》是真的吗？”我激动地问道。
医生微愣，“是真的。但是很遗憾，没有任何材料能够佐证那件事。你当时只是摆了摆手。”
“而您也没有说话。”
医生苦笑。
“情况还会变得更糟吗？”
“恐怕是的。”
“接下来我必须卧床休息吗？”
“不必。走动、游览、阅读、钓鱼都可以。”
“我会忘记那些事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全程我都会录音或摄像，帮助你日后找回正确的记忆。”
“接触到的信息越多，梦境的素材也越多是吗。”
“是的。但这不完全是坏事。遇到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同时也意味着能够证明你确实出现在何地做了哪些事的人变多了。”
“但也有楚门的世界不是吗？”我笑。
“世界很温柔，但还没有温柔到需要它通过欺骗让我们感受残酷的程度。”
“真是温柔的现实。不过也许我很快也会把这句话忘记的吧。”
医生递给了我一支笔，“把它写下来吧。”
“为了什么？”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对方。
“不为了什么。”
“谢谢您，我确实收下这支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