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线文件下面又发来了一串消息。但是此刻我没有阅读的打算，只是把手机调成了禁音，屏幕又亮了几秒然后彻底暗了下去。
“抱歉，请您继续说吧。”
“她的名字是白雪（SCHNEE）。”仿佛预示着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似的，医生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坐在了床边。那张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悔恨的表情，但那里面又夹杂着深深的困惑，“她是我的女儿。原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我。”
“令爱也是鬼面花会的一员？”
“曾经。”医生双手交握着，看着眼前的地板，“但是六年前她在一次任务中失踪了。报了警但半年间都没有任何线索，同期各地也没有未被认领的无名尸。”医生顿了顿，眼神闪烁，“我相信她还活着。一开始，我只是如此希冀罢了，但后来加入鬼面花会我确信了这一点。”
“您发现了什么？”
“虽说这是稍稍有点强人所难的工作，有时也很危险，但高度自由，归根究底，不是为了什么指标和硬性规定，需要委身和放弃原则的活。坚持也欢迎，放弃也随意，世间鲜有只需一纸说明就把过错和失误一笔勾销的好事。我甚至设想过这样一种可能性：就连我们这些工作着的人，也是被当作一件活着的藏品对待的。比起被教化，被改造，我们的雇主更想看见人类本身的样子。但是在那之前，那个人也没有做把刚出生的动物投放原野的莽事。正如卡斯帕尔你提到过的那样，入职培训。野外生存、体术训练、外语学习、文史科学课程导读……早已超出了一般企业新人训的要求。然后在全部通过之后，再也没有诸如此类的条条框框。万事交由自己判断。”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白雪的失踪也是她自己决定的。”
我愕然。很难想象这是一位父亲在谈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女儿。而芬?弗莱明的笃信又叫人无法怀疑。他毫无根据的结论因其异样的执着显现出一股令人信服的神秘力量。
“其实在排除事故死之后，我就隐约怀疑是那个孩子自己主动中断了联系。在这个社会，一个人活着的人想要消失并没有那么容易。随处都会留下痕迹。而她却消失了。在被发现失踪前的那段时间里，那个孩子清理了路上的‘脚印’。不知从何时开始，购买东西也全然使用现金交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但是这么做的原因和契机是一个谜。又或许她遇到了什么人……”
医生说着说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和她交流并不多。就连知晓鬼面花会的存在也是在那之后。我重新审视了何为真正重要的事……但屡屡回到原点。生命的价值不应被比较。如果知道她会在某个晚上消失，我还是会走进急诊病人的手术室。雪山险峰和万家灯火是可以同时拥有的东西吗？我不知道。只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加入鬼面花会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是以一个问责女儿下落的父亲身份来到这里的，而是一个迟到了的困惑的后继者。我只有做她做过的事，像她一样思考，才能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会做怎样的决断……”
“所以那些都是白雪小姐的书吧。”我叹了口气。
医生点头，“但即便是阅读相同的书，每一个人的回响和音色都不尽相同。我所认为的接近说不定是弄巧成拙的无限远离。”
“风景是不会变化的。”我想起一些晃动的久远的画面，“三十秒长夜里一秒的光。解读是绝望之后的希望也好，宛如虚幻的甘甜在漫长的苦痛面前转瞬即逝也好，景色本身不会受此影响。总有一天，那些碎片会连接成一个世界。我想，在世界与世界相交的地方，您一定能与白雪小姐再遇的。”
“谢谢你，卡斯帕尔。”医生淡淡地说，“但是我有一种预感。即便找到了那个孩子，我也会又一次目送她离开。虽然听起来像每个为人父母都会做的事，但在我的心中那是一次远航的终结。以寻找为目标，却在找到的那一刻空手而返。更可怕的是，这五年间我已经渐渐习惯了那种在路上的感觉。仿佛这旅途不是为了白雪，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过去没有选择另一种可能性的自己……”
“白雪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什么？”医生抬起头来，一时之间没能接上我的问话。于是我趁机又追加了一句：“和您相像吗？”
芬?弗莱明微微蹙起眉，“不。她是个充满奇思妙想又机敏的孩子，在校学习成绩也相当优异。只是一直都没有朋友。个中原因我询问过，她只是回答了‘总体来讲对人类不感兴趣’。而我当时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她可以喜欢其他事物，像是生物、天体、机械……随便什么。没有强行纠正的必要。”
“那她和您亲近吗？”
“我不知道。”医生毫无底气的回答稍稍令我意外。“因为工作原因，我让她就读的一直是寄宿制学校，只有节假日她才会和我一起住。但是她有什么需求的话，我都会尽力满足她。我们几乎没有争论过。那个孩子在叛逆期也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啊……”想到了什么的医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您身边有白雪小姐的照片吗？能不能让我看一眼？”我不好意思地开口，“虽然可能会是一些派不上用场的线索，但如果我在梦中见到令爱的话，会及时告知您。”
“谢谢，卡斯帕尔。如果你今后需要我帮助的话，请尽管开口。”
“那就麻烦您动手术时干脆地解决吧。”我笑了笑，“我超级怕疼的。”
医生欣然允诺，然后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雪?弗莱明。人如其名，那是一个肤如白雪的、浅金短发的少女，瞳仁的颜色是稀有的淡紫，表情淡漠，圣洁端丽。只是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而这张看起来像是家庭合照的照片里，除父女外，再无第三个人。
一时之间，脑内闪过种种可能性，但耻于求证。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躁动，医生波澜不惊地说道：
“白雪是我的养女。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没有结过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