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檻畳计划 Oritatami Project(6)

上一次感到疼痛是什么时候?

是被唤作妈妈的背影离开的时候?是被穿透五花肉的挂钩扎到手的时候?是老鼠半夜啃啮脚趾,还是用胶带粘住的擀面杖又一次被打断的时候?不,那些是早已逝去的,只因其从未治愈,才有了发生在不久之前的错觉,像扬起的灰尘,流沙中的一粒,所抓取的每一根稻草都会是已经压死了骆驼的那一根。那些不会像衣服越洗越褪色的影像,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因为不会有人能够帮助我。我沉浸在这个简单的问题里,也想给出一个和它一样短的句子。但我越是想要截取干净的片段,取景框外就越遍布肮脏。到最后,我只是不想说话。疼痛,变成了一种对外界的恐惧。所以,答案为自己发了声:是想沉默却必须发言,想独处却不得不与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安静的世界里,总有巨大的声音和不礼貌的袭击。

“喂,像你这样的小子怎么在这儿?”

趁着监工上厕所,五米外的男人突然向我喊话。自开始忙活的第一天起,周围的眼睛就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没有哪一双比那一对更直接,甚至违反禁令开口说话。尽管卡夫就在旁边,他却没有任何想让对方闭嘴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致地抬抬眉头,纵容方才的行为。

“你多大了?十二三岁?上中学了吗?”他敲打着手头的钉子,不等我回答就继续问道,“雇童工可是违法的,不过我们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是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对我的遭遇毫不同情。对此我回与了相同的冷漠,对他这个人,无论是外貌长相还是内在个性都无关心,只是记住了他挂在裤腰带上的粉红兔子玩偶。因为余光里,总有一个与周围作业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存在,扰得人心神不宁。

据那个男人说,这是他女儿送给他的,幼儿园劳动课上的作业。不知道是因为磨损还是本身就如此,那只兔子是独眼龙,仅有一个纽扣做的眼睛,黑色线头露了半截在外头,摇摇欲坠,即将失明;而两只耳朵更像是仙人掌,塞了太多的棉花,直挺挺地肿胀着。玩偶原本的颜色还挺柔和,就算碰灰弄脏了也能瞧见浅色的底子,但是不出几天,它就擦上了机油、内脏血、粪便和被套鞋溅起的污水,看起来锈迹斑斑了。但是那个男人还是很珍惜那个兔子,每每把它在水龙头底下冲洗,挤出肚子里的脏水,风干后那张表皮上暗淡的灰红色均匀了,只是结块的棉花四处变硬鼓包,食草动物全身长满了肿瘤。

这天,监工比往常离开的时间更长,但一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作坊里的人都停止了交谈。毫无疑问,其中的大多数在这静默的几秒里缅怀短暂又珍贵的说话的自由。原因很简单,开口这一行为本身在这儿就是禁止的。所有人只能埋头苦干手上的活,不可相互攀谈增进感情。没有人提出也无办法提出异议。

不过仍有在沉闷的空气里穿梭自如的东西,一个质疑的念头,一颗探究的心,一朵抵抗的火花,借由眼神传递,去照亮吞噬声音的怪物所惧怕的团结图景。大家说,监工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那么多人。他害怕我们举旗,才不让我们说话,仿佛只要人不言语就不思想,不交流就无法心意相通,协力做成同一件事。说着同一种语言的我们不是由神而是由人制定的规矩强行分散了。我们约好了一起说话吧。三二一。大家说了,当然大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我听到大家都说了。

监工打开门的那刻,鸦雀无声。但他却开始举起右手点名:屠夫,老的和那个小的。我和卡夫走了出去,经过一个不透光的过道,就到了冷藏卡车的货厢前。两扇铁门大开着,冷气像北国飘雪的朔风可视,内里惨白的荧光灯打在垂吊着的生肉上,一排排一列列,属于非法移民偷渡者的尸体。铁钩从嘴里进,脑后穿出,**光裸青白,男女都有。按那个人的话,只是“新的一批材料到了”而已。

父亲和我的工作从背负那些冻僵了的团块开始。这时我才回想起那时候的我为什么没有感到疼痛。因为被冻住了,从背脊传来的寒意直直凝结住了我的血管和传递那些信息的神经。我只是觉得沉,比抬过的任何棺木都要重,彼时肩上承载的只是四分之一,现在是一,即便是体格偏小骨瘦如柴的东南亚人,也把我整个压弯了腰,以一种悲哀又滑稽的姿势,齐头并进。身上因劳动热出的汗,很快就被贴衣的刺骨给逼退了,皮肉上结出一层绒毛似的盐霜。

我们往返卸货,把通道的踏板踩得咔咔作响,光是把二三十人搬到角落里垫着的塑料防水布上就花了好几小时,累得精疲力竭。等开始解剖作业的时候,最初的那几具,僵冷的皮屑已经在作坊闷热的气温下解冻了,我全身湿透的短袖上飘着一股和他们一样的味道。对此,我没有抵触,因为那是某种未来的气味,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现在躺在自己面前的人们。然后我举起了手里的刀,像对着业已死亡的猪牛羊一样,用着卡夫教导我的技术,唯一从父亲那里承袭的正的遗产,砍了下去。

但是能够跺骨的利刃终究没能斩断我关于疼痛的记忆,即便我对于疼痛的感官却已经麻木了,它们仍像数字一样平稳上升,永无拐点,只要我还活着,就越来越多。一度我的梦就是在开膛破肚,一晚上,好几百具,醒来后,继续做着和睡着时一样的事。

后来计划终止了,所有人拿了钱卷铺盖走人。我们因为彼此之间没说话所以不知晓对方的名字,大家各自回家,在死亡的秘密之上开启全新的生活,再无交集。

本该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那通来自粉兔子先生的电话,和那场游乐园的事故的话。

父亲打算接手那些箱子的时候,我是拒绝的。为了他理想中的农场生活,我已经劳苦不堪,而他总是喝着咖啡,指手画脚,坐享其成。眼见农地终于养成了沃土,来年一定会丰作,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因为二十年前就本该销匿的事件横生枝节而将至今为止的努力都毁于一旦。无数次我想向他挑明,但最终都没有拿出勇气,只是偶尔看到卡夫走在楼梯上或站在窗边的时候,想从背后把那个男人给推下去。死了不要紧,伤了也没关系。只是想要这样的补偿罢了。

某天傍晚,电话又打来了。听语气,父亲已经松口,和对方讨论着一些细节上的处置。我听不下去,便离家,开车冲入了暮色中。没有目的地,只是想要去哪里,那种逃离与在路上的感觉。我的心也许在给发动机点火的那刻算起,已经奔跑了几公里,但实际上,我仍在离农场很近的地方。

太阳西沉了,墨蓝色把橘色压低到只剩下一条窄线。乡村大道上没路灯,但有别的光源,不远处游乐场夸张的霓虹闪烁着,坐在其上无景可看的摩天轮自成风景。但很快也到结束营业的时间了。最后一班大摆锤在急促的操作音后开始上升,笑声似的阵阵尖叫穿透空气,划破黑暗尚还稀薄的夜晚。

正当我对游客们的悲喜无动于衷的时候,故障发生了。像是植物种子爆裂那样,本该被禁锢在座位上的人们,被打开栏杆、失去控制的游乐设施摇头晃脑地甩了出来。一个、两个、难以计数的黑影,化作肉身的炮弹,坠落在四周的旷地上。

其中,最近的一颗就砸在了左前方的草丛里。我摇下车窗。阴影里没有一丝动静。远处的游乐场仍播放着聒噪而欢快的音乐,掩盖不住人们逐渐升级的惊恐的惨叫。我下车奔跑,呼吸急促。

那一瞬间,哈比比觉得自己阔别那个夏日凝固了近二十年的血液重新流动了。他开始想象,从那个高度,在空中飞过那样的距离,再毫无防备地掉下来,摔到地面上,会是怎样的一种疼痛。断了的肋骨也许刺破了肺,起串的血泡让人呼吸困难,不,也许在那之前,粉碎的头骨和流走的脑浆就足以毙命了。他蹲下身子,拨开草丛。失去活力的□□还保留着生时的温热,他曾经熟悉的每一个僵硬的部位仍是那么新鲜柔软。噢,可怜的人,你的手已经断了,小臂的骨头从肉里翻出来,像一把等待勇者从石中拔出的圣剑。医生已经救不活你了,入殓师只会为你化妆,牧师替你祷告,家人因你哭泣,但是他知道别的更高级的使用方法。

为了做成一件事,为了留住疼痛,为了反抗,为了进化……

为了成为更好的。

原谅我,就当作是被一头游荡的野狗叼去的吧。

哈比比在见波界面前倒下了。出现在男人身后的是手持撬棍的哈特。但是来者的外貌和气质又与印象中的有所不同:原本打得笔挺的领带此刻松了,最上面的几颗衬衫扣子也被解开,风衣外套仅是披在肩上,空荡荡的袖子自然垂落。三七分茶发不再柔顺服帖,似是被人揉过向后梳,现在顺着旧有的弯折弧线随意地蓬乱着。

那双曾像鹿一样温润的眼睛,现在深邃犀利起来。

“我想起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的哈特擦了擦撬棍上的血迹,“那个图书馆馆长是叫舒伯特先生吧。”

尚未从惊愕中恢复的见波界哑口无言。脚下的哈比比呻吟了一声后就失去了意识。而击晕了螳螂的黄雀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我不记得有向那个老爷爷透露过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同是魔笛追踪者的话,知道我的名字,怀疑我,又没有见过我,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青年笃定,“你是拍卖会上那个贵公子的朋友吧。不对,也许是同事?名字叫什么,糟糕我忘了,总之金发美人。然后躺在那里的也不是什么你的亲戚吧。是什么技术人员吗?”

对方主动招认见过柯林,其身份终是自明。

虽然很担心神宫拓也的状况,但见波界还有不得不先确认的问题。

“这就是你真正的样子吗?纳什?洛克哈特先生。”

“是啊,不,也不是。但我肯定不是那个好学生。”说着哈特又笑得眯起眼睛,做出矮袋鼠那样的可爱表情。

“谢谢你救了我。”见波仍心存戒备,“但是你有什么目的?”

“这是在问我是敌还是友吗?别紧张。不是那么针锋相对的关系。”纳什绕过哈比比,缓缓向见波界走去,“我和你们都一样。只是普通的同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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