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就这样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两点。他起床烧了杯水喝，又觉得饿，从行李箱里拿了根燕麦能量棒果腹。惯例查看邮箱，发现他想要的追厄者资料熊猫人已经给他发来了。傍着床头灯，他点开阅读，越发觉得追厄者是群连定义都含糊不清的乌合之众。他们介于普通UMA爱好者与职业猎手之间，在全世界都有分布，但是没有任何入门考核和鉴定标准，以至于圈中流传着一句话：只要一个人自称是追厄者，那么他就是追厄者。但是大多数人在平日里都低调神秘，有普通正常的工作，或伪装成摄影高手或旅行视频博主一类，只在小范围分享研究成果。所以，正如在资料末总结的那样，最好的了解追厄者的方法，就是自己也成为追厄者。
不知为何有一种被邀请了的感觉。李白阖上电脑，关灯躺下。外行人走马观花，根本不清楚背后的运作机制，也提炼不出什么有用情报。只有加入社群后才能知晓其生态。要去做潜入调查吗？应该是个不设门槛也无需拿出成果的组织。而他现在刚好也认识人可以领路，机会千载难逢。但回忆起小百合时那种充斥在胸的不信任感，最终还是让青年犹豫了，决定此事再议。
第二天早上，李白重新梳理了一遍笔记，查看未解决的疑点。正当其按照画圈的日期搜索新闻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共通之处——但凡有人失明的日子都是雨天。五号是，二十一号是，就连小吴逃回家的那天也是。会不会有只在雨天才会发生的事件？停滞的调查突然前进了一步。李白赶紧打开天气app查看往后的预报，距离现在最近的一个雨天是四天后。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能验证自己的猜想。向来淡定的青年这下也难以自抑激动起来。他加快了打字速度，把这个有待观察的规律写进工作报告里。当然，常规调查还是不能松懈。青年看完昨晚对准窗外的录像，给机器换上一张新的储存卡后又出门上街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要到周边私人安装的摄像头的监控，预算的话，他已经申请好资金了。接下来只求诸事顺利。
他惯例先去了花鸟市场。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广州新年伊始的冬天在进入眼前的大门后就变成了四季，不该相遇的生物们隔着玻璃或牢笼彼此对望着。回廊深处的最后一条街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野猫在垃圾堆里对着花盆和丢弃的塑料饭盒沙哑地鸣哭着。
没见到小百合，但热心大叔和大妈告诉李白，姑娘今天已经来过了，她说明天还会来。末了，群众不忘八卦本质，问了他明天的行程，好奇现在的青年男女是不是故意整这么一出每天兜一圈在这里相会。李白也就笑笑，不当面戳破人们的美好幻想。
接下去的几天，一切照旧。查看录像、采访周边居民、在网络蹲点尤其小众论坛或同城灵异群里搜集情报，然后最初的起点，逛花鸟市场。而小百合则彻底活在了他人的言说里，李白没能亲眼看到对方每天到底穿了什么样的裙子，因为据称那个姑娘停留的时间太短了。仿佛已经知道在晴好的日子里是不会有异常发生似的，少女象征性地逗逗鸟看看鱼就离开了。而李白还是老老实实挨家挨户地检查一遍，听一会儿猫叫，两只三花、一只黑猫，思考它们为什么喜欢扒花盆后，才出发去吃饭。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等待日渐丰厚的乌云笼罩城市上空的日子。
由于预报不准，湿气迟来了，到期盼的第五天，暴雨才于清晨落下。早在玻璃窗被拍打摇动之前，李白就起床了。酒店外水雾滂沱，低沉的嘈杂嗡嗡地响着。在这样的天气里，摄像机只能拍到朦胧的景色，于是李白将它撤了，自己拿望远镜观察远处市场的情况。入口处的大门紧闭着，尚未到人们通勤上班的时间。这场降雨预计会持续八小时，现阶段天空还是下刀子似的猛烈攻势，据说在下午两点前都不会变小。照这样下去，没多久路面就会积水成河，上午的调查显然会困难重重，而如果等待雨停，他是否又会错过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正当其深陷两难之间时，一个出现在街角的身影引起了他的关注。尽管距离很远，他也完全看不清来者的脸，但李白在一瞬间就认出了打伞的对方。毫无疑问是小百合。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少女还是穿着白色的华丽裙子，在风雨中艰难前行着。浑浊的水流已经没过了对方的脚踝，前路究竟是平地还是坑洼，是台阶还是窨井盖，全然未卜。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脑海中回想起对方这句话的时候，李白穿上雨披和套鞋，抓起准备好的背包冲出了酒店。在叹服对方的坚持之余，他也担忧起对方的装束，未免太过华而不实和有勇无谋了。万一遇到电线掉落或一个踩空，后果不堪设想。
天地之间，狂风暴雨，为了探究世间不存在之物的两人，朝着同一个地点进发着，优雅地执着地，匆忙地坚定地。
李白半身湿透赶到市场的时候，厚重的铁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在路上他没能拦截到小百合，看起来对方已经抢先一步入内了。往日喧嚷的回廊不复存在，只有暴虐的雨声和沿街几个狼狈店家赶来拉下卷帘门的刺耳凄凉。
市场内部的地势比外面低，积水涝得厉害，不一会儿就深及了青年的小腿肚。他记得某人说过，这里被四周高楼环绕，是一个鱼缸。
他正要继续往里走，却被身后一个洪亮的男声叫住，对方是穿着荧光马甲和深色防水套装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是城管一类的人物。
“你来这里干什么？出去，快出去，这里淹水要关了！”
但是李白没有理睬对方。如果说他是来找人的话，对方一定请他先出去在安全的地方等待，再派人继续搜寻。那样一来，无论是小百合还是龙鱼，他都将错过。于是虽然有点辜负长辈的苦心，青年还是决定一意孤行，加快步伐踩水拐了弯。
连续几日的探索在此时派上了作用。整个花鸟市场的地图，李白早已烂熟于心。他不仅快速甩掉了追他的人，同时也以最短路线到达了能够连接多个通路的节点。这样他可以察看多个方位的情况，顺便寻找小百合的身影。就在他准备前往下一个必经路口时，眼角划过了什么红色的影子，快速游动着。
他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是不远处拉在楼上商铺招租的横幅，因其中一根绳子松动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着。惊惶一瞥间确实会误认为那是一条红色的鱼。难道这就是他们所正在调查的真相？平日里人们看不见它，是因为上空被挤在道旁的鸟笼挡住了，只有在店家都关门的雨天，走廊才会变得宽敞起来。如果一个人问心有愧疑神疑鬼，难免会把墙壁上的霉菌看作是恶灵的脸庞，把晃动的影子当成鬼魅的现身。在这次调查中他也发现了一件事，失明者大多提前听说过最初的那起滋事，从而将恍惚间看到的无法理解之物往那个骇人听闻的流言上联想。
李白一边蹚水移动，一边尝试自圆其说。但这样的科学解释怎么看都是牵强的，因为它们完美地避开了一个最关键也最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人们到底是怎么失明的？看见了横幅的他接下去也会精神失常自戳双目吗？答案显然是不。他也不认为，他和小百合在这倾盆大雨间苦苦寻觅的是这样无聊又可笑的事实。虽然他向来是个理性之人，但在这潮湿的风里，他心中的某个地方，竟暗暗期待着他所要面对的是他无法用理智把握也不可言说的离奇事件。
正像他迷失在这场暴风雨中一样，小百合的踪影也似卷入了漩涡里消失不见。李白终于来到了市场的最后一排，顿时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敲响了震耳欲聋的钟声：这是最初开始的地方，也是最终结束的地方。
弃置的垃圾场没了轮廓，碎石瓦砾破玻璃被淹没在了浑浊的水中。唯一不变的是猫的叫声。奇怪，为什么如此怕水的生物还逗留在此处没有离开。疑惑之中，青年感到了一丝惊恐。为什么会有眼前这样的景象？呛着水的浑身湿漉漉的兽仍用爪子扒拉着一盆大蒜，神色狰狞，嗷叫凄厉。若不是花盆轻，它根本就不可能浮在水面之上，更别提还能够支撑三只流浪猫的重量。
不，即便如此，那也是不可能的。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李白走上前去，捧起那盆大蒜。是与预想差不多的泥土的重量。而刚与花盆分开，剩下的三只猫就像一下子清醒过来，掉进水里扑腾了几下，然后仿佛触电了似的，爬上一旁的旧雨棚，然后顺着墙逃走了。待小动物离去，青年抓住了大蒜的叶子，用力往上一拔。
随着松动的土壤，有什么深红色的东西露了出来，看起来很光滑。李白心一横，直接用手开始扒土，一个看似陶瓷质感的圆球在断裂的植物根系下渐渐显形。
这是什么东西？
青年把红球挖出来，掂了掂重量，很轻。表面上似乎还有什么纹样，但因为沾满了泥土，看不清楚。李白先把花盆在水里轻轻放下，刚一撒手，盆就直接沉了下去。他正想再用积水把球淘洗干净，手中突然变沉的重量却让他猝不及防，一个踉跄。
等待李白的不是实心的地。
而后仿佛踩空了窨井盖，青年直直掉入了洞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