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数到十，你就醒来了。”
见波界呛出了水。一度按压他心肺的双手和覆在他身上的阴影移开了，突然被补给的空气和明亮两者都让他不好受，他从肺中咳出更多液体，尚不能睁开的眼睛像是要排斥盐分一般泪流不止。接着有人伸手揽过后背微微抬起他，青年顿时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他是得救了吗？
对了，他和拓也一起回来了，在李离开后不久。
太好了。他正想将生的喜悦说出口，从喉间涌出的却仍是咳嗽，把最初的音节生吞活剥似的撕碎了。
“先不要说话。”
耳边亲切但陌生的声音让见波界一个激灵，刚刚才回暖一些的身体刹那又坠入了冰点。一个可怕的事实亟待他确认：此刻抱着他的人并不是神宫拓也，那么真正的神宫拓也情况如何？
他睁开眼睛，本能地俯身前冲，毫不顾忌那双在海水中久泡了的双腿此刻是否尚有能够支起他身体的力量。然而仿佛是看穿了他心思似的，那对手臂和那个声音在他失去重心摔倒前再次救了他。
“不要激动，你的朋友也没事。”
温柔的话者这下终于吸引了对方的目光，神情恍惚的青年抬起头在他脸上急切地寻求着什么，但他只是微笑，青年一瞬间错愕了，随即从那具纤瘦□□里爆发出的伤感、悔意、恐惧和其他庞大强烈的负面情感渐渐平息了。聚焦的眼睛恢复了可以沟通的理性。
见波界认得面前和他同样浑身湿漉漉的男人，尽管初见时，那头卷曲的棕发更蓬松鲜亮，衬衫也不会如此紧贴饱实的胸膛。对方脖子上的项链吊坠他也第一次看清了，一颗多面体的接近圆球的石头挂件，被编织绳像网兜一样结结实实地捆缚不致掉落。
他们现在依旧在船上，无论是不绝于耳的潮声还是晃动着的甲板都如此诉说着，只是这儿不是他先前所借用的那一艘。
“扎格先生……？”
“是我，我亲爱的朋友。”
“拓也呢？”
“他在船舱里休息。船长陪着他。”
“那就好。” 见波界如释重负，“谢谢您救了我们。”
“我只是做了应该的。其实今天我原本也犹豫要不要出海，但听说你们一早就走了，就跟过来看了一下，还好赶上了。而且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向你们道歉才行。”
见波不明所以。
扎格于是指向不远处某根靠在船舷上细长轮廓，“神宫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他被救上来的时候，手里仍紧紧抓着钓竿。但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不值得赌上性命也坚持至此。”
“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拓也将其看作是扎格先生的礼物的关系。”见波踌躇了一下，“请问鱼线还在上面吗？”
“鱼线？”扎格反问，“完好无损。只是最前端的饵被咬断了。”
“这样吗？谢谢，不，抱歉……”青年语无伦次。
“嗯？”
“没什么，只是觉得拓也那么努力了都还没钓到大鱼有点可惜，还把扎格先生借我们的钓竿给弄坏了……”见波界撒谎了。他无法向眼前的人坦白，他们曾经一度割断过鱼线。退一步说，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他想要求证。从还有一个人的口中。
于是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然后环顾四周。
“在找随身物品吗？”见对方张望，扎格交代道，“还在你们原来的船上。我们正驶向那里，嗯，能看见了。”
等见波界重新拿到自己的手机时，已收到了不少未读消息。其中，有几条是十分钟前李白发来的。他紧张地点开聊天对话框。
“我没事。”这是映入眼中的第一句话。
悬紧的心脏顿时松开了。接着是长段的文字。
“虽然没有生命安全，但是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待我们回波士顿后面对面详谈。记忆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我们三人之间是否存在出入，还需核实。很遗憾，拍的合照没了，相册里没有那两张图，也不像数据损毁的样子。回去后要麻烦寺检查一下是否有被修改的痕迹。最后，若成功生还，请报平安。自等待你们回信的诗人。”
李还活着……！
没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
见波打字的双手在颤抖。
——我和拓也两人平安生还。
他又通读了两三遍，仿佛这短短一行字还会有什么拼写错误似的，才按下了回车键。没几秒，他就收到了回复：波士顿见。
结束了。在心底默念完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让位给了疲惫。他也应该像拓也一样去睡上一觉。
界再次和扎格道了谢，盛情邀请对方日后来波士顿游玩。
“印象中那里有一个不错的观鲸点？”
“是的，但要等开春冰化了的时候。”
“春天赶快来就好了。”扎格笑，“谢谢，我会去的。”
“那您方便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吗？届时用于联络。”
“好啊，名片可以吗？”他摸了摸裤子，“糟糕，在岸上。不过我应该有电子版本……找到了。”
见波界阅读着对方发来的文字，忍不住睁大眼睛。
“扎格先生原来是自由摄影师吗？”
“只是一个四处云游的闲人而已。偶尔也会做点视频上传。”
“不，是很厉害的职业。”也许是素来和摄影的瓜葛，见波脱口反驳了对方的谦虚，但转念又觉得回答得有些草率，“相比之下，这边要普通多了。我和拓也是在旅行社上班的，平时为客户规划一些私人出游的路线，视情况也会同行。”
“有环游世界的那种套餐吗？”
见波被问得猝不及防，“如果您有这个意愿的话，我们会为您量身定制的。”
“哈哈不必，我开玩笑的。”扎格说，“世界要自己去看才行。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无论他人再怎么规划，也只是他人眼中的世界。世界是无法穷尽的，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有一天也会突然变化，结果去过一遍的世界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里。然后既不是发狂，也不是惯性或衰败的必然，世界也将继续变异下去，子代不再像亲代，已知进化成未知，在科学无法解释的时刻在心智的动摇间滑向新的神秘的怀抱，却又宛如听到了远古的呼唤一样。我期待着那样的未来。”
“那届时您会做些什么呢？”
“可能和现在没有多大差别，一边思考着我是谁，一边吃饭、睡觉、旅行、拍照，还有……”突然，扎格不再看着远方阴云密布的海面，转向他的新朋友：“一起去钓马林鱼吧！”
那之后，见波界、神宫拓也与扎格?波利斯共进了晚餐，就钓鱼心得交流了意见，期间两人只字未提沙岛和黑潮，等回到酒店客房，才开始从头梳理事件的始末。次日清晨，他们再次出海了，虽然知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决定排查在他们坠海的区域附近是否存在岛屿大小的巨型贝壳或类似形状的建筑。一整天，船上的雷达都很安静，无异常反应。第三日，两人提前结束休假赶往机场。
“结果到最后还是干活了……”
睡眠不足的神宫拓也拖着行李在厕所门口打哈欠。
“界人，好慢。”
几分钟后，他的室友终于姗姗来迟。和去时相比，对方单边的鼻孔里多了一小团卷起的餐巾纸。
“你怎么了？流鼻血？”
“嗯。洗手的时候，一低头血就滴下来了。”
“烧烤吃多了上火了吗？”
“不知道，也可能是天太热了。”
“也是。你又不肯脱，衣服穿得也多。”
“书包给我吧。”
“不用，我背就行，你病号悠着点。”
“那我去买瓶冰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血好久都没止住。”
“我去吧，你找个位子先坐下来。你之前凝血功能正常吗？没有吃过啥奇怪的药吧。”
“我想应该是正常的。什么奇怪的药？”
“抗凝药之类的。”神宫拓也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不放心的话回去验个血吧。好困，我不行了。回去还要写报告，心好累。”
“等下在飞机上睡吧。这次确实没什么在休假的感觉。”
“我们分明是在出差。连诗人都可以作证。一个人的任务最后变成了三个人的小组作业。”
“不过那个‘意料之外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你后来没问他吗？”
“没问。因为李说要当面谈。”
“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吧。”神宫拓也把行李箱靠边在见波界的座位旁停稳，“搞不好也是流个鼻血之类的。好了，你待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见波界微微仰着脑袋，在等待神宫拓也归来的那几分钟里，他的鼻血依旧没有止住，只得再次换上干净的纸，而被温热浸透的那些，他也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轻轻握在手心。
很快，纯白中渗出了点点鲜红，像群岛一般，如星密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