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兄弟

“界人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出关时,自动扶梯上的神宫拓也忽然转过头来,“在飞机上总是偷瞄我,现在也是,吓了一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的脸上或头发上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

“那么是迷上我了?”

“怎么可能?!”

“那就行!”小个子青年爽朗一笑,像是计算好了秒数一样,转身抬腿刚好踩上平地。先前的问题也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在见到“欢迎来到关西”的广告装饰墙后,就一路拉着我走到了那近前,举起了手机。“来拍合照吧。”神宫拓也说,“那时候没成功实在太可惜了。之后我们把李白那家伙也P上去吧。”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说不上来。神宫拓也叫我笑一笑,但反倒是镜头里对方那双清醒的眼睛,不见一丝由衷的快乐。

“为什么突然想做这个?”

“可能是理解了界人总是寄明信片回来的心情吧。”神宫拓也滑弄着手机,“就算不是用作遗书,到过一次的地方不见得能去第二次,而这个第二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青年一反往常说着格外沉重的话。

“你刚是发给其他人了吗?”无意间瞥到了屏幕的我问道。

“嗯,pandaman。”

“真意外。”

“那个熊猫的话,会好好把它当档案封存起来的吧。没准还会出现在以后的员工纪念手册上。虽然目前为止我们没有收到过那样的东西就是了。要不下次去提议看看好了……”

青年后续的自言自语渐渐淹没在了背景的嘈杂中。团体游客涌现的喧嚷,竟给了我耳聋的错觉和质问的勇气,在他们即将通过之时,我轻易地说出了那句深埋于心的话,“拓也,你害怕回家吗?”

“不,完全不。”神宫拓也否认,又强调说,“根本不可能。这该不会就是界人一直藏着掖着的问题?”

我点了点头。

“那你想多了。神宫家又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寺庙而已。”青年攥紧了行李箱拉杆,“我们快去停车场吧,预约的出租司机应该已经等着了。”

本以为又会是沉默的一路。但万幸,手掌方向盘的是位有着浓厚关西腔的健谈中年男人。也许是盛情难却,神宫拓也与之开口聊上了,一直只用标准语和我交流的他也切换成了地道的方言。

“小哥们刚从哪儿来?”

“美国。长途可累了~”

“好远!那么现在是归家?”

“对我来说是,后面那位就不是了。他,美国人。”

“诶?真假?从外表完全看不出,还以为一定也是日本人呢。那我们的对话他听得懂吗?我该怎么打招呼?Hello,welcome to Japan. ”说着司机憨笑着挥了挥戴着白手套的手。

身旁的神宫拓也没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别担心,他听得懂日语。”

“什么嘛,小哥你不早点说。”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但关西腔他应该会听着有点吃力。”

“那要改吗?”

“没事,就给他当听力训练好了。”

确实。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原以为早已听惯了的神宫拓也的语速,变得更快了,仿佛过去是因为在他乡才有所克制。如今,出生在岛国青年回到故土,而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异邦人。

“那美国的小哥你是来玩吗?大概逗留多久?”

“是的,赏花。具体的时间还没定,但估计一周左右吧。”

“果然吗~今年的樱花开得格外早呢。现在的气候简直像惊吓箱一样,会出来什么完全不知道。有一周的话,大阪?京都的景点应该都可以去到了,时间还有余,花一天在奈良或神户也不错。啊对了,小哥你不是当地人吗,带你的朋友好好玩啊~”

“哈哈我会的。但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观光行程不用排得那么密集。”

“所以这时候才更凸显当地人的重要性了嘛。”

“说的也是。”

“说起来,这次目的地的缘觉寺*……”

“是我老家。”

“诶,好厉害。那小哥以后会成为那里的主持吗?”

“不,我应该不会。但是弟弟是在以这个目标努力。”

“那作为哥哥一定很欣慰吧。”

“是啊,上学之余还要帮忙寺里的行事,真的是很不容易。”说到最后,神宫拓也露出了温柔又无奈的表情,甚至是有点惋惜。而我仍沉浸在对方居然有弟弟的震惊中。因为无论怎么看,青年的性格更接近独生子或是年幼的一方。不,更重要的是,神宫拓也从未提起过。莫非是兄弟间感情不和,还是有别的难言之隐?

我竖起耳朵,想要再提前知晓一些神宫家的情报,但是很可惜,司机和拓也没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也许是两个人都说得有些累了,双方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然后像是为了缓解气氛,司机问我们要不要听音乐或是广播,拓也选择了后者,笑着说很久没听了。

然而从车内音响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一句冷硬的质问:“事发当时三年C班的担当老师西垣城户(NISHIGAKI KIDO)在什么地方?”

似乎是新闻发布会的直播。场内挪动椅子的声音、在众人之间游走又被压下的躁动与哗然、尴尬的咳嗽和吸气、为拍到一瞬反应的照相快门声、手指调整麦克风方位的尖锐杂音,和那种空调房间特有的嗡嗡回响都像电流一样如实传来。

在令人有些焦躁的漫长等待后,终于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沉稳男声。在简要表达了哀悼的心情之后,他委婉地答道:“就您所提出的问题,很遗憾,由于尚且调查不足,我方目前掌握的信息无法给予解答。内心沉痛的同时,由衷感到抱歉。”

“无法解答是什么意思?就是不知道吗?开什么玩笑?!”先前还压抑着怒气的提问者一下子释放了愤怨,情绪高亢处破音,“那可是班主任啊!在我的孩子站在甲板上等待救援的时候,你是想说那个男人行踪不明吗?!你是校长吧,是责任人吧?给了你们那么多时间,你连手下的老师在沉船时在哪儿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吗?”

“请您冷静。您悲痛的心情我能够深感。但是当时我并不在船上,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甚清楚。我和大家一样,焦心急切地等待着特别小组的调查结果,如果有什么进展的话,一定会及时告知在座的各位。西垣老师的行踪我方也十分记挂,但念在他也尚处于生死未卜的境地,还请您不要过于苛责。”

“生死未卜?九月份到现在,已经六个月了?!只要没有找到遗体你就准备一直维持这个说辞吗?!不管这个所谓的西垣老师有没有死,我家孩子可是去世了!明明她是那么相信你们这些老师,开开心心去参加这次旅行的……结果呢?她还那么小就……”说到这里,家长哽咽起来,隐约间也能听到从周围传来的小声哭泣,“你如果不在船上的话,那就换一个知道情况的人!不是还有其他活着的老师吗?现在在哪儿呢?”

被称为校长的男人沉默了,似是远离了话筒和同席的人进行了短暂的讨论,广播里传来了含糊不清难以辨明的话音。几秒后,他重新捋直了麦克风,语气沉重,“据悉,她还在医院接受治疗,所以没法出席今日的发布会……对此我方表示非常抱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对不起就能解决问题吗?一句对不起就算承担了责任吗?‘我方’是什么意思?学校吗?法人团体吗?你个人可以代表学校和众人的意志吗?我们不需要你们虚假的道歉!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是真相!这到底是天灾还是**,是船体本身的质量不过硬还是救援不力造成的悲剧!为什么救生艇的数量与报备时的不符,为什么一个及时通报就能解决的问题会造成那么大的人员伤亡?为什么会错过黄金救援时间?在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校方每年都会举办大型活动,那么为什么没有在手册上写明万一发生重大事故和意外时,由在场的谁负责以及如何行动?这到底是政府是企业是学校,是制度上还是管理上的问题?这才是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你的一句对不起能够回答这些吗?”

出租车司机倒吸了一口气。广播里的另一头,在这震耳发聩的质问被掷出后,良久都无人应答。

“似乎是那起沉船事故的新闻发布会……小哥们知道那件事吗?”

“嗯,楽生号。”是我预见但没能阻止的悲剧。

“啊,连这位美国小哥都知道了,看起来是相当的丑闻了。遇难的孩子们也太可怜了。”司机苦涩地说着,伸手换了台,现在车厢内流淌着欢快的流行音乐,“马上就出高速了,进到京都市内,没多久就能到出町柳那一块了。祝这次赏花之旅玩得开心。”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缘觉寺。正当我欣赏院前挺拔的五针松时,拓也提醒我说寺庙旁边的房子才是神宫家,虽然有一扇后门可以与之相通。

我点了点头,方才郁积在心头的沉闷现在已经全部让位给了即将与神宫拓也家人见面的忐忑。事到如今,我除了知道拓也有个叔叔和弟弟以外,还是对神宫家的家庭组成部分一无所知。这样还算是本职工作是调查的社畜吗?

但很快,我就被另一件事给震惊到了。

“神宫家好大……?”

在拓也推开围墙间未上锁的气派双开木门后,映入眼帘的是开阔的枯山水,深处井然排布着好几间屋舍,顶上皆铺着青黑色的瓦片。

“嗯,因为比较靠近山。”

“这些全部都有在住人吗?”

“不,有些是练习场,还有宴会厅。”

“日本的乌鸦都如此大胆,不,亲人吗?”不知为何,从进入神宫家开始,身后就有几只乌鸦,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再仔细观察,无论是庭院里还是屋檐上到处都有羽毛油亮的黑鸟,数量多到惊人。

“它们该不会是想啄我吧……?”

“没事的,不要怕。”说着神宫拓也曲起手肘抬起,很快就有两只乌鸦飞来停在了手臂上,“神宫家代代都会驭使乌鸦的法术。所以这些乌鸦基本就和家养的差不多,很听话的。”

“你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因为好像和国外的乌鸦语言不通。我这个技能在波士顿基本是废的,所以就不丢人现眼了。”神宫拓也笑,然后以一种命令的口吻低声说道:“你们都先走吧,吓到界人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聚集在周围的乌鸦一齐飞起,朝着不同方向远去,只有振翅拍打空气的余音还回响在耳畔。

“如何?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了?”拓也得意地问道。

“……像在做梦一样。”比起叹服,我感到更多的是陌生。回到故土的小天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深不可测起来。过去不时从对方身上流露出的调皮和爱玩心性,或许正是源自刚才那些身边的小动物,长期与之交往而沾染上的习惯。

正当我恍神时,不远处传来了充满了朝气的呼喊。

“拓也哥(たくやにぃ)——”

从眼前正中的屋子里跑出了一位身穿黑色立领制服的少年。待对方走近时,身旁的拓也介绍道:“这里我的表弟神宫折也,比我小四岁,现在是高中生。然后折也,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见波界。”

“见波先生您好,我是神宫折也。哥哥平时麻烦您照顾了。”灵巧的少年鞠躬,用得体的敬语打着招呼。乍一看,兄弟俩并不相似。虽然仍在青春期,但折也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拓也一些,头发很短,细碎的刘海在眉毛以上。五官整体柔美,比起英气的拓也更偏女相,但身体看起来精壮结实,有着恰到好处的筋肉,也许是经常锻炼的缘故,皮肤微微晒黑。明亮耿直的眼神给人一种坦率的印象,这点恰恰与拓也相反,后者总有几分不配合的叛逆气质。

“你好,折也,叫我界就好。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你哥哥也经常帮助我。这些天要在这里打扰了,请多指教。”

“这里才请多指教,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喊我就行,一定为您准备妥当。行李,我来帮您拿吧。”

说着神宫折也似是要接过我手中的伞。

“啊,这个有些重,还是我自己来吧。”

“没事的界人,你给折也吧。他力气不小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的东西递了出去。折也接过的时候神色毫无变化,只是说了一句:“一定是很重要的物品吧。”

“说起来,千鹤阿姨在吗?一如师叔呢?”拓也问。

“母上她在厨房料理晚膳,一会儿就来。父亲的话还在旁边的寺庙,等工作结束,就会和我们一起吃饭的。”

“那就好,我知道了。”神宫拓也点了点头。

至此他没有再提起其他人。和弟弟折也看起来关系还不错,打消了我先前的担忧。但是果然青年没有提起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

“我先带界先生去客房,就是拓也哥卧室隔壁空着的那间。等行李安置完、稍息片刻后,我们再去餐厅。然后这是房间的钥匙,我现在给到您。平时离开时,您可以把门锁上。”

“等等,”听到这里神宫拓也蹙起了眉头,“不锁也没有什么问题吧?神宫家的人又不会随便动客人的东西。折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的。”少年坦白道,看向拓也的眼神里难掩崇敬之情,“实不相瞒,最近家里有东西被偷了。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犯人。”

缘觉寺*:纯属虚构。日本虽有不少同名的缘觉寺,但不在京都府。京都有圆觉寺,但与本文中的缘觉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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