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班特急很快就来了。但是见到水泄不通的车厢，我实在没有挤入其中的勇气。于是，虽然被叮嘱了不要上普快，我还是站在月台上又等了几分钟，踏入了与前一辆相比乘客算得上稀疏的各站停靠列车，并找到了一个边角的位子坐下。我的双臂环着海洋馆纪念品袋，就像孩子抱着毛绒玩偶那样动作轻柔，几乎就是护着，生怕怀里的东西被周遭不合理的密度挤压崩溃似的，又或许，那只现在顶在企鹅脑袋上的蜜柑，就是具有这样脆弱珍贵的特质。
橘色的果实持续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而它的来头，要从神宫拓也去上洗手间开始说起。如果那时候，我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待，一定没有后续那么多麻烦，观光之旅也能在身心餍足之刻写下结句。但是那个意外，实在是小到无足轻重，我所伸出的援助也是举手之劳，倘若在他日别的地点再给予我一次机会，任是知道蝴蝶振翅形成风暴，我也还会重蹈覆辙。因为仅仅，是老妇人的手帕掉了而已。
那一幕似乎是只有我看见。站台上的人们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没有从手机屏幕抬头，或与朋友的谈话中分神朝这里瞥上一眼，就连失主本人，也只是拖着两轮的购物小推车，沿着月台的盲道边缘继续向前走，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帕已经从外套的口袋中脱落。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我甚至没多想，身体就行动起来，立即捡起地上藕色的手帕，三两步追上了那个脚步蹒跚的背影。
“请等一下，您的东西掉了。”
老人的回应也是迟缓的，像机关人偶一样，对青年来说条件反射一般的动作，她需要拆分成几步。先是停下，然后是转头前的应声，接着一百八十度的旋转需要再细分成双脚三两个交替移动的回合，最后那张年老但慈祥的笑脸才整个仰起：“不好意思，谢谢。”说着点了一下头，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手帕，将其放回口袋，像是要确保塞到深处，兜里半握拳的手舒展，又往下推了一次才抽出。
“不客气，您慢走，路上小心。”
老妇再次点了点头。但是重新启程并不顺畅，拉动推车把手第一下的慢拍子，明显让观者感到了吃力。眼见前方又有新一波乘客入站，月台的道路变得越发拥挤和不好走，我忍不住又跟了上去。
“看起来很重的样子，我来帮您吧。”
“这怎么好意思，小哥自己不也有行李吗，怎么能再麻烦你。”
“我那只是毛绒玩具和伞，不重的，还空出一只手呢，没关系。您接下来是乘车还是出站？我帮您把东西拎到您想要的地方吧。”
“刚才去拜访朋友了，现在是回家。难得遇到小哥这样好心的年轻人……那就麻烦送到电梯那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来就行。”
“我知道了。我们一起走吧。”
虽然估摸着拓也一会儿出了洗手间肯定找不到自己，但果然还是助人优先。和预想的一样，推车里装的东西算不上轻，对老人的腿脚来说，着实是不小的负担。为了配合对方的步速，一段从一开始就能看见终点指示牌的路程，竟也走了四五分钟，期间甚至错过了一辆特快列车。毋庸置疑，上下换乘的混乱间隙几乎就没法向前移动。
一番辛苦过后，总算是到达了电梯。道别时，老妇从推车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橘色的东西，塞到我的手中。
“这个给你，作为回礼。是我朋友自己种的蜜柑。很甜哦。直接吃也好，放在火上稍微烤一烤也很美味，喜欢的话可以尝试看看。”
“谢谢，”没想到会有礼物，“承蒙盛情，那么我就收下了。”
“拿着吧，拿着吧，不要客气。”老妇眯细了眼睛，同样的笑容又停留了几秒，“小哥的日语真的说得很好呢。”
我愣了一下，笑道，“果然还是听得出来吗，我是外国人这件事。有哪里句子的文法不对吗？”
老妇摇了摇头，“句子没有错哦，语调也是。只是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在停顿的节奏上有很小的偏差，但也已经很像日本人了。小哥你是混血吗？”
“是的，您猜得没错。”我微笑。
“那今天就是有一位混血青年帮助我了。超幸运的。”不知为何老妇显得格外高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太谢谢了。啊，电梯刚好也来了，那么就在此别过。小哥回家也小心一点哦。”
我点头，又挥了挥手，亮灯的电梯厢下降，送别旧宾，很快又运上来一批新客。面对蜂拥的陌生人，我转身离开。
得赶快回去找拓也才行……
从被揭穿是异邦人的那刻起，不溶于这片土地的“不安”占据了我的心头。不，或许根本就不应该使用如此暧昧的表述。我并不害怕着愿望的落空，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恐惧把我逼至为之担忧的境地。只是……有一种我无法共同经历的乡愁。
事到如今，我还是无法将拓也和乡愁二字联系在一起。后者像是凭空出现的梦魇，突然就闯入了原本仿佛只会向前延伸的生活，但是当青年在飞机上望向窗外时，当他在品茗抹茶时，流露出的情感毫无疑问如此坚实，他向后看，向内望，像扒着一口深井，听石子落下的声音……然后确实有水的回响。
而这正是我理智可以接受，但精神上无法共鸣的地方。拓也的故乡存在，又屡屡在谈话间隐去，避而不谈，这让真正失去故土的人痛苦失语……外国人，异邦人，我。
我想要找到拓也的心情变得更加急迫起来。但是不管我怎么寻觅，洗手间外都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再等上十分钟也是同样的结果，于是我再也等不了，自己也走入了男士洗手间——
里面没有神宫拓也。
“你人在哪里？”我编辑消息发送。
回信很快就到了。
——抱歉，我已经上车了。现在快到出町柳了。
也许是心里的某处已经设想过这种可能性，看到拓也的答复时，我没有特别意外。只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对方会先行上车，还需要后续的解释。可奇怪的是，一旦知道青年已经不在这个车站，我一下子松了口气，堆积如山无从宣泄的疑问也慢慢地从身体中抽离了。
特急来了，我没有上。根据自己步调的话，普通速度就可以了。后至的列车上甚至还有座位。我看着怀里的蜜柑。那是有形的善意的回礼。偶尔度过这样悠闲的时光也不错，而不是永远在追逐或被追逐的路上。但是……我并拢的双腿还是不得不紧紧夹着长柄伞。就像是摇摇欲坠的平和。稍有疏忽，就会掉落或砸到别人。
为了不忘记这点，直到下站前我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抱着蜜柑，夹着雨伞，守护着什么，又防卫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