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个月,妈妈回来陪我备考了。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两居室的房子,我从住校变成走读,但我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太多好转,每天回家之后我们也很少说话,她倒是会问一些我的情况,但总是说不了几句我就有些不耐烦,大部分时间我都自己待在卧室。
黎沣说有事给他打电话,我也没再主动打过,他会隔几天联系我一次,通常是他问我答,他分享一些他了解到的学校录取情况,我就听着。
我现在回想起来,高三那年我整个人的状态是极其紧绷的,不光是因为高考,而是拒绝和外界沟通后,被压抑的情绪无限膨胀,在我面前筑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把我和这个世界越隔越远,情绪就在这里面荡啊荡,逐渐吞没我。
高考前两天,黎沣给我打电话说没办法回来陪我考试了,他要准备期末,走不了。
我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一滩死水能有什么波澜呢?没有花草,没有小鸟在水面照镜子,没有空气,没有风,没有树叶在身上荡秋千,只有一水底的石头,原本五彩斑斓,但没有阳光后,也就只是石头而已,沉重而沉默,和我一起捱过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
——
高考后班上组织聚餐,我被室友们拉着一起——黎沣来过学校后,她们对我热情了许多,都是很好的女孩子,我们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全班60多个人,塞满了整个火锅店。没吃一会儿,大家像丢手绢一样,离开座位去往不同人的身边。平时话都没怎么说过的同学,在那一天晚上也好像老友一般,搂着肩端着酒话着离别。火锅腾腾的热气,把每个人的脸都笼起来,一切看起来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皮影戏,有不少人也朝我走来,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他们有的说,乔烟,你看起来太冷了,同学几年都不敢和你讲话。
有的说,乔烟,你人其实挺好的,你以后要让更多人看见你的好。
有的说,乔烟,祝你考个好大学,以后记得要联系我。
我也一杯一杯酒喝下去,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笑吟吟的,因为在我看来,我的新生活好像也要开始了,这是值得庆祝的。
后来妈妈打来电话,确认我的安全,说了些什么我忘了,但我从火锅店出来后,看到了黎沣。
那时我走路已经有点飘了,看得他有些虚影,室友在旁边拉我说:“那不是你小表叔吗?”
他朝我走过来,自然地从室友手上接过我,一手稳住我的身体,一手跟同学们说再见。
手臂上传来他的温度时,我的酒其实已经醒了一些了。
他拉着我去打车,但恰逢饭局散场,打车的人太多,他不好和同学们抢,就带着我先走出这一块。
没走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在街坎边半蹲下:“上来。”
我趴到他背上,问他:“你怎么来了?”
“考试结束就回来了,去你家找你,小华姐说你在这儿聚餐,刚刚打电话听起来你有些喝醉了,让我来接你。”
“哦。”
“喝几个啊你就醉成这样?”
“不知道。”
“下次没熟人在身边,别乱喝酒知道吗?女孩子家多危险。”
他背着我,走得慢,说话也慢。
“黎沣,你知道吗,今晚还有人跟我表白来着。”
“嗯?这么受欢迎啊?”
“嘁……你以为只有你有人喜欢啊。”
“你说啥?”
“小表叔,我困了。”
他把我塞进车里,安抚道:“马上到家啊。”
“大学好玩吗?”
“好玩儿啊,烟烟,上大学就好了,你有自己的时间做喜欢的事,不用每天都埋头学习,如果你是上午上课,下午可以选择去图书馆或者去玩,你想干嘛就干嘛。”
“黎沣,你可以带我一起去玩吗?”
“当然了,你上次估分出来,我不是给你发了几个学校吗?都在我那附近,你肯定能考上,我随时都能来找你啊。”
“那我们去玩什么呢?”
“嗯……马上你开学就是秋天了,那附近有个山,秋天漫山遍野的枫树,各有各的红,可好看了,我们班好多女同学都发过照片儿呢。”
“还有呢?”
“春天就去露营啊,那边好多公园,大草坪,一到春天好多人在草坪上晒太阳,我们可以买些零食带上,或者去放风筝啊、游船啊,就是那种脚蹬的船,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些危险,得穿好救生衣……”
“怎么没有冬天和夏天?”
“傻子,放寒暑假我们就回家了啊。”
家门打开,我听见妈妈惊讶的声音:“怎么喝成这样呀!”
她和黎沣把我扶回房间,隔会儿有人给我擦脸,隔会儿有人给我换鞋,不知过了多久,世界终于清净了,黎沣把我拉起来,拍我的背:“不舒服就试试能不能吐出来,吐了就好了。”
我看着眼前的垃圾桶,难受到流泪,就是吐不出来。
“再坚持下,小华姐去煮蜂蜜水了,我再去给你找个枕头靠着舒服些。”
他起身要走,我拉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个小书桌那么远。
我往前凑,把它缩短成一个床头柜那么短。
他的手放在床边,我的手轻轻盖住了他的手。
我们都看着彼此,没有动摇。
我的脑子糊涂又清醒,我无声地流泪,他的眼神充满悲悯。
他反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朝我凑过来了一些,我们的距离只有半个苹果了。
三秒钟有多长呢?
三秒钟,我听见我和他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地敲打着,我闻见我们交织的颤抖的呼吸,带一些残留的酒气。楼下马路有摩托车呼啸而过,只留一串音乐尾气,老旧的顶灯依然吸引着眷光的小虫,在房间里画一个又一个圈。他的衣袖在我的手臂上摩擦,我听见妈妈在厨房,把蜂蜜水咕噜咕噜倒进杯子里,一定是那个圆圆的高高的杯子,才能发出那样的声音。三秒钟,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维持着半个苹果的距离。
我们都知道,这是足以让世界毁灭的三秒钟。
三秒钟后,我们退回安全距离。
妈妈推门进来,黎沣起身说:“那我就先回家了。”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听见他离开的声音。
整个暑假,我们都没再见面。
成绩出来,我正常发挥,之前看的学校问题应该都不大。表婆表爷和妈妈都说,离小表叔近一些好,你们可以一起回家,平时也有个照应。
但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却笑了出来。
大一开学早,妈妈送我去机场,路上念叨着:“你说要是离小沣近一些多好,他带着你去我也放心一些……现在走这么远……”
我难得地不和妈妈顶嘴,轻声说:“挺好。”
登机前,我收到黎沣的短信。
“乔烟,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家人。”
我点开通讯录,找到黎沣的名字,点了删除,拿着飞往南方的机票,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就是我和黎沣的故事,之后我有我的过往,他有他的曾经,我们不再有我们的故事。
半个苹果的距离,进与退都由我们共同选择,那是开始,也是结束。
——
大学确实像黎沣说的那样精彩。
我参加了喜欢的社团,去竞选了学生会职务,还参与了迎新晚会的幕后制作,在校运会上和同学们一起跳啦啦操,还得了全校第一。生活里不再只有做不完的习题和试卷,就像一个魔方,一面叠一面被打乱,但丰富多彩。
每天我和室友们都在最后一个闹铃里煎熬地起床,奔跑在学校最宽阔的大道上,踩着点踏进教室,再一起下课,去食堂吃饭,或者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去附近的商超游逛,晚上熄灯后,我们也会讨论今天看到的哪个系的帅哥,哪个食堂窗口比较实在以后可以再去,也会聊起自己的感情经历。
“烟烟,你呢?你这么漂亮,肯定有不少人追你吧?”
“才没有呢。”
“怎么可能?那你喜欢过别人吗?”
“也没有。”
然后引起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
南方的秋天,还像春天的温度,上课时我看向窗户边的大树,依旧绿意荡漾,没有变黄,没有泛红,只是偶尔会飞落几片叶子。
我曾寂寞地深深爱过一个人。
暑假我一般不回家,在学校附近做一些兼职,补贴生活费。
而每年寒假回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和黎沣总是错过,表爷表婆总亲切地挽留我多住几天:“小沣也快放假了,烟烟,你再多玩几天,让他送你回去,你们不是很久没见了吗?”
我总是笑着摆摆手:“我下次再来看你们。”
兼职时我认识了我的第一任男朋友,他个子高高,热情开朗,笑起来有酒窝,懂得照顾人,也包容我的所有情绪。
我把我们去逛公园的照片发到社交软件上,黎沣那个大学室友给我点赞,评论道:小侄女,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我也从他的动态里,看到他们一群人出去玩的照片,黎沣旁边站了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长长的卷发,精致的小脸,她的头靠在黎沣的肩膀,笑起来像个洋娃娃。
有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在操场转圈,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说陌生,其实是好久不见。
我按下接听键,黎沣在那头却没有说话,我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重重地在我心上落下一块又一块阴霾。
男朋友在旁边问:“谁啊?”
我还没说话,听筒里已经传来阵阵忙音。
“我家里人。”
第二天一早,我才从妈妈那儿得知,表爷昨晚脑出血进医院急救了,我着急忙慌地再给表婆打电话,听说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才略微放心。
“唉,幸好小沣昨晚在家,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把他也吓坏了,昨晚在医院守着一宿没睡。”
“那小表叔现在……”
“他现在睡着了,我想让他多睡会儿,先去医院送饭了,待会儿我让他给你回个电话。”
“不……不用了。让他好好休息,您也是,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表婆最后有没有让他回电话,反正之后,我再也没收到过他的来电。
也许他的悲伤、恐惧、胆怯已经有了安稳的栖息之处,再与我无关。
大学毕业,我和男朋友也参与了分手季的演出。
他准备回北方老家发展,我不愿意。
“为什么?那儿离你家也更近啊。”
“我不喜欢北方的天气。”
“那……我们也可以异地啊,等我找机会调过来,你等我。”
我坚定地摇头,想起来很久以前妈妈说的一句话。
“分开久了,人都是会变的。”
在变难看之前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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