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锦川后院有池塘,还未到荷花的花期,便显得有些空荡。今夜无月,星光璀璨,三人落座亭中。
“慕惜宁,初选我可押了你赢,够意思吧?”沈锦川一副邀功的神情。
慕惜宁把蠢蠢欲动的雪球按回怀里,瞥了眼自顾自倒酒的穆时,“可你也赚翻了,对吧?”
沈锦川一时无言。
“萧家内斗是你的手笔?”噎完沈锦川,她便偏头问另一个人。
穆时笑着将倒好的酒杯推到她面前,“算是。也有沈锦川的原因在。”愣是一点儿也不展开讲。
“……”慕惜宁松了手,任由雪球跑去蹭穆时,心想烦死他算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是吧?行,我再问,你们做了什么?”
这脾气,真是惯的。
穆时失笑,终是解释道,“萧二公子萧清迟被嫡长兄暗害,沈锦川出手相救,萧家平辈的又只有那两人。”
“就萧清迟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萧家自然无暇顾及大会了。”沈锦川一边吃糕点一边接话茬。
“你不是和萧家不对付?”慕惜宁问向沈锦川。
后者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想了想,“也不算。沈萧两家龃龉已久,但我不对付的人只有萧清迟。”
不对付还救人家?
不过慕惜宁懒得再追问这个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见穆时仍逗着雪球玩,不由得问道,“那你的仇人呢?”
“我杀了。”他随口一答。
“骗子。”
若真杀了前几日怎么闭门不出?按他当时说话的语气,这仇人在沧澜洲应当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死了早该轰动全洲了。
沈锦川硬着头皮打圆场:“今晚是庆祝慕惜宁首战告捷的,不聊别的不聊别的。”
雪球跑回慕惜宁身边,穆时无奈地拿过她放桌上的酒杯,将酒温了温,灵力渡入其中,还带了些治疗内伤的效果。
温好后他将酒递过去,“不用放心上,别生气。”
“我没生气。”
“嗯。”
沈锦川倒没注意到两人在说什么,低头拨弄了会儿玉简,随后抬眸叹了口气,“我得回去潜心修炼了。”
在沧澜洲受的限制就是多,他三日后才出战,这么着急做什么?
于是便只剩下两人闲聊了。
沈锦川备的这酒还挺好喝的,她倒了不知第几杯,都有些酒酣耳熟了。
也是在这时候,她发觉自己的内伤似乎在不知觉间便好了,她抬眸看着穆时,醉意上头,迟迟没有移开目光。
“说起来,台上破境的确很不错,九天玄雷符可是那位顾三小姐最拿手的符咒了,你……”他低眸拿酒杯时注意到某个醉了的人一直看着自己,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便只得无奈道,“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想起一些往事,他笑问:“难道说…你喜欢我?”
本意是开个玩笑,说不准这人醉得听不进他说的话,却不料她道,“不喜欢。”
倒酒的动作一顿。
穆时怔了下,他竟没听出来这话是真是假,却也不愿再问,云淡风轻道:“你醉了,这里还有客房,能走吗?”
慕惜宁看着他神情自若,心中更加不开心。她说他太明显了,他没反应,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却又偏偏总在她身旁陪伴,如今还直问她的心意,她怎么可能承认?
“不能走也不会劳烦穆公子,况且我没醉到哪里去,带路吧。”
称呼这就转换了,穆时心中暗叹自己大抵也是有了醉意,不然方才也不会莽撞地开那个玩笑,倒让局面变得尴尬起来。
思及此,他出言解释道,“方才开个玩笑,别在意。”
不过好在慕惜宁似乎也不在意此事,路上两人揭过了这个话题聊了些别的,送完慕惜宁后穆时回了自己房间,饮下醒酒汤后,也终于发觉自己今日太沉不住气了。
进了沧澜洲,他便该避其锋芒,可他却还是想在她赢下初选时陪着她,如此一来,前几日闭门不出的努力便都功亏一篑了。
同为化神境,过了三百年,想来那人也到了巅峰,既然实力相当,那么他踏出沈家那刻,那人便该察觉了。
四世家结界岿然不动几百年,他唯有在沈家能不被察觉。
以及,今夜的那个玩笑。
他日后再不能这般我行我素了。
既然已经被察觉,那么接下来,便会有各种理由想拉他现身,但在慕惜宁夺魁一战前,他不会再冒任何风险的。
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重重杀机隐于其下。
若要强迫他现身,最后的靶子便是慕惜宁,而不久后的复赛便是绝佳机会。
说起来,人间这上仙界的规定竟变得如此可笑又严苛。
初选进行分组以及初次计分,赢的人在一组,输的人在另一组。复赛开始积分制擂台赛,赢的一组开始时守擂台,在一炷香内打败守擂人则成为新的守擂人,守擂失败便可转去攻擂,会有专人记录选手守下或攻下擂台的场次次数,在这之中择出前一百名。
本来复赛便已定下落召榜上名次,但还有第三个环节,名曰落召。
复赛积分最高者为榜首,在第三环节除榜上有名者外的所有人皆可挑战榜首,也就是说,那些错过报名时间或是输了复赛心有不甘的人都在等这个一举夺魁的机会。
若榜首得守,便名扬九洲,乃至得仙所召;若榜首败北,便落榜,只能再等一百年。
……
那夜,穆时去寻了沈锦川,让他务必全程看护慕惜宁的复赛,并言自己要闭关修炼。
榜首之名以下是无尽风险与厮杀,正如这短暂平静以下是险境丛生、暗流涌动。
接下来几日慕惜宁无所事事,便四处闲逛,总能“偶遇”顾星鸾。
在第七次“偶遇”后,她面无表情免了客套道:“顾三小姐是想和我再打一场吗?”
“不是不是,”顾星鸾笑了下,“你破了我的符咒,我其实超级想和你结交一下的!”
什么?
“还有,你的灵宠真的很可爱。”她眉眼微弯时叫人难以拒绝,“我注意到你并无固定的法器,要不要我命人为你打造一个?”
慕惜宁算是明白什么叫慕强心理了。
可叹慕惜宁心软,顾星鸾“礼贤下士”许多次后,终于如愿成了她亲口承认的“朋友”。
在复赛的前一天,两人出城逛了逛,在回城门时慕惜宁注意到一个粥铺排满了衣衫褴褛的人。
“近来灾荒,这些难民也是可怜,沧澜洲又逢大会这等大事,这些人没有通关文牒是决计进不去的。”顾星鸾感叹道,“幸好有修士愿意救济他们。”
说到此,还不忘自夸,语气洋洋自得:“我也出了钱的呢。”
慕惜宁察觉到雪球有些躁动不安,不由得驻足,却见粥铺内施粥的是一个白衣女子,她侧脸恬静姣好,唇边噙着零星笑意,粥上升的热气为她添了些烟火气。
她腰间不佩剑,却见玉佩上有“凌”字,说清冷有些过,她身上淡然的气质最是吸引人。
慕惜宁抿了抿唇,这女子气质有些像穆时,而且她心中莫名有些反感,这实在令她难以平静看待这样良善之人。
“她叫什么名字?”慕惜宁没忍住问。
“凌雪。”
话音落下的那刻,棚内亲力亲为施粥的人恰好抬起眸,与慕惜宁视线相交时,她回以礼貌一笑。
慕惜宁不再多看,拉着顾星鸾入城。
复赛之日,慕惜宁开始便持续守在擂台上面,挑战者上百,不见她有丝毫懈怠,守于此地寸步不动。
擂台有限,仅有十个;时间有限,统共两日。参赛者又很多,实在令人不敢松懈。
转折点在穆诀,他提着剑来攻擂。
这倒是在意料之外,初选那日未曾见到他,慕惜宁本以为他早已被传召上仙界,如今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锦川没什么大抱负,觉得压线过就行,因此守擂又攻擂又守擂,觉得台数差不多了便开始当看客。
台上慕惜宁倾身攻上时祭出千灯令,不问心,只淡道:“千灯阁慕惜宁,受人之托,取你性命。”
参加复赛的人都签了生死状的,毕竟这个机制实在严苛,天上仙怕担责也能理解。
千灯令只祭出一瞬便收回,她不欲暴露身份,接下来便以杀人为目的出招,一次比一次决绝。
就初选到复赛的这段时日,她修为又精进不少,直冲大乘中期,对上穆诀毫无惧意,一心完成祈愿。
穆诀白衣染血,她冲台下的沈锦川道:“叫穆时出关准备庆祝我得榜首。”
“行!”沈锦川见局势再无逆转可能,便转身走了。
在外三层的看客包裹之上,阁楼窗户打开,弓箭伸出窗沿,凝上仙力,对着台上那个耀眼的红衣少女。
沈锦川一步一步离开。
慕惜宁一招一招祭出。
又是日落时分。
箭破空射出,直袭心口,这凝了实打实的仙力,只为要她的命。
暗箭难防,台上那红衣少女被射到擂台边缘,跪下身,鲜血汩汩涌出染深红衣。
底下一片混乱,穆诀当场被主持大会者拿下,隔壁擂台的顾星鸾不管赛事直冲到慕惜宁身侧,扶起人。
慕惜宁艰难抬眸,遥遥望向仍未收回弓箭的窗口,修真者五感何其灵敏,“凌”字玉佩亮在余晖下,仿佛刻意给她看的。
沈家,茶杯碎裂的声音极其明显。
穆时手中黑子也掉落地上,他看着窗外,似在失神。
就在方才,沈锦川刚回沈家,便见穆时一顿,几乎是迅速走到他面前,“你怎么能回来?”
保护法咒起了效果,他明显感受出是那人的仙力,那人竟用了八成仙力,这是在逼他提前现身,而他之前给她下的保护法咒只够让箭略偏方向,没有直袭心口。
“慕惜……”沈锦川正想解释是她叫他回来的,便被穆时难得失礼地打断了。
“她中了箭,生命垂危,你去找萧清迟要我那日给的瓶子,将里面的丹药给她服下,要快!”
沈锦川下意识要听他的,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是你的仇人动的手?”
穆时揉了揉眉心,“之后再说好吗?当务之急是救慕惜宁。”
他内心焦灼,根本不想再浪费时间,迟一秒都是危险。
他虽早已玉简传信要萧清迟去找慕惜宁,但他猜多半慕惜宁的新朋友顾星鸾会带她回顾家,供出各种灵丹妙药,而萧顾两家算不上熟络,他只怕顾星鸾信不过萧清迟耽误了时间。
顾家那些丹药根本无用,唯有他那神血所化的丹药可挽回她的命。
因为他和那人都是化神巅峰。
他早就想到那人会想尽办法拿慕惜宁牵制他,便备了丹药,甚至出其不意地放在了与他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萧清迟那儿。
沈锦川淡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她因你被牵连,你就那么怕那个放箭的人?你和慕惜宁不是道侣吗?!”
“我不能出去。”穆时平静道。
沈锦川摔门而出。
穆时坐回桌案旁,合眸施法,营造无形法场并扩大,只为压制慕惜宁伤口处那人的仙力,多拖延些时间。
他唇边渗出血。
睁眼时眼前模糊,头脑发晕,不慎打碎了茶杯。
他好似并不在意地上的碎片,只拈起一枚黑子。
这棋却没能下成。
他望着窗外鲜红的火烧云,仿佛看见了她中箭的场景。
他一身白衣,孑然一身,枯坐一夜。
次日清晨,玉简一震,慕惜宁发来消息:“我没事了。穆时,你的仇人是凌雪吗?”
丝毫没有问责他的意思。
消息却依旧石沉大海。
大会主持者判定穆诀复赛作弊,剥夺其参赛资格,复赛提早结束,依旧是慕惜宁积分最高。
而慕惜宁自知没有证据,只说自己也没看清放暗箭的是谁。
世家向来自视清高,只秘密处死了有辱门楣的穆诀,连道歉都免了。
顾星鸾以第二名的成绩上了榜,沈锦川略后面些,八十四名。
最后一个环节落召也因慕惜宁的伤势推迟了,沈锦川将他与穆时的对话都转述给了慕惜宁,却听她道:“我和他其实不是道侣。”
顾星鸾闻言便道,“那就扯平了,你因他受牵连,他给你送丹药,谁也不欠谁。”
沈锦川还是有些不爽,但见慕惜宁不欲再谈,便起身离开了,却也没回沈家,住进了客栈。
其实穆时能入住沈家不仅有他的关系在,还因为他父母都说穆时曾于沈氏有恩。
沈锦川对此无话可说,干脆眼不见为净。
慕惜宁养伤时也未曾懈怠修炼,甚至更为勤勉。
大乘巅峰,她正冲击化神境。
她将穆时送的玉佩拿出,灵力流转其上进行修复,却仍是失败。
他嘴里还真是没一句真话,说什么“等你修至大乘了再说吧”,根本没用。
难道是化神?玉佩碎于化神修者手中?
伤口痊愈得很快,慕惜宁只等落召之日,他说过要陪她夺魁的,他一定会来。
而那藏在暗处的凌家凌雪,也会挑战她吧。
她要为他手刃仇人,取得榜首成为上仙,而后重新回到他身边。那丹药,是补偿,也是划清界限,但若她重新于他有恩,局面会有所不同吧。
她接手千灯阁以来总听凡人祈愿,如今她便肆意妄为一次,完成自己的心愿,又何妨?
数日之后,落召台开放,万人空巷,几乎所有人都来赶这个热闹看。赌场只有一个赌约,猜“落”或是“召”,下注的白银黄金无数。
而台上红衣少女神情平淡,待鼓声敲响后,轻声道:“若要挑战我,最好签下生死状,不敢的人便免了吧。”
“千灯阁慕惜宁,请诸位赐教。”
听清她如何自报名字后,众人这才发觉她今日腰间有千灯令,皆是诧异。
穆诀只用过一次那个假的千灯令,且世人都不知道,是以在众人眼中,千灯令可能殉主了才不见踪影,未曾想千灯令另行择主了。
一时间想试试挑战她的人都打退堂鼓了。
慕惜宁抬眸遥望当初射箭的那个阁楼,这楼已被封了,那窗户也紧闭着。
台下沈锦川在等穆时出现,他总觉得穆时应当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而顾星鸾则去赌场押“召”了,大把大把的银票宝石下注,根本不心疼,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赶来。
这时,起风了。
一柄长剑飞来直插入台上,同时一道女声响起:“凌雪,前来拜会今年榜首候选人。”
她介绍自己不带凌家的前缀,只一身白衣,掠过人群,上了台。
双方立下生死状后,慕惜宁手中红线缠绕,凌厉杀意显露眸中。
鼓声再响。
长剑压下,红线以柔克刚,同时慕惜宁也不忘剑意化形,招招冲她心口。
“这般急迫,会是破绽哦。”凌雪笑着提醒。
剑势猛加,浩荡剑气如借天地灵气直下,红线陡收,转而缠上白衣女子手腕,腕上渗血。
虚无剑意迎她长剑,兵器相撞,声音仿若破开天地,震耳欲聋。
“你可曾听过越境杀人?”红衣少女低笑一声,问。
长剑再出,却忽而反噬,凌雪唇边渗血,底下已经有人开始改赌注了,红线直冲向白衣女子脖颈,慕惜宁是想绞杀。
凌雪低头一看,果真每一寸都是阵法,无限放大反噬威力。
可惜啊,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
她后退一步,威压放出,化神境的威压让台上台下的人都十分不适,长剑直迎红线。
境界压制无解,慕惜宁花了一息稳住身形。
却是在这一息,凌雪凝血为珠,台上出现一个月白色阵法覆盖了之前慕惜宁下的所有阵法,这阵法中间一圈为赤红色,凌雪将血珠放入阵心。
形势急转直下,慕惜宁灵力全被剥夺,威压与阵法影响之下她被迫跪下身。台下有人坐不住了,却听主持大会的人恭敬道:“见过初霁仙尊。”话音落下,此人又一扬手,台下的人都被迫弯身行了礼。
红衣少女盯着那熟悉的阵法图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又一抹白色入了众人眼中。
清风拂过,杏花香来。春日莅临,却又带了些寒意。
仿佛阳春三月的雪,与他佩剑的名字“三月雪”太过适配。
天地灵气调动,剑意果决而下,凌雪退至边缘,看着那人落在慕惜宁身前,宛如保护神。
“凌雪,你可知罪?”语气平静淡然,一如三百年前端坐九霄殿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首。
这般审判之问,再度用到了她身上。
凌雪轻笑出声,笑得肆意畅快。
“仙首,这是皓旻诛邪阵,你很熟悉吧?”
下一章第二卷结束。
慕惜宁会后悔自己醉酒没说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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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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