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谷中气候一贯宜人,阿楚舒坦的都快忘了时节,眼下盏盏澄黄挂满枝头,已是小满夏意浓。
谷里的管事秦老是个慈祥的小老头,带着一群小童,没一会儿功夫便收满了几个大筐,见阿楚独自趴在百年樟木的树杈上,殷勤的垫脚递了一小筐子上来。
阿楚谢过秦老,将筐子接过来往旁边一放。枇杷果肉酸甜可口,但多数时候他都懒得吃这核大肉少剥皮还费劲的劳什子,吃完必定一手粘稠汁液,还得洗手,若是不小心弄到衣服上,还得洗衣服。
桑榆同司衡在莲池旁烹茶品茗,趁着天朗气清手谈一场,两人气定神闲,面上一派写意,棋盘之上却是一局揪枰,满耳松涛,你来我往间尽是金戈铁马之意。
“西边动静不小,你倒沉得住气。”
司衡眉眼未抬,修长的手指挟着一枚泛绿的云窑黑子,淡淡道“眼下不过投石问路,为时还尚早。”
桑梓头冲下两脚朝上,四仰八叉的躺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手上捧着一卷发黑的竹简看的认真。
闻言不由问道“哥哥,你们在说南梁吗,真奇了,先前我问起阿楚此事,燕京怎的毫无动静,他说的话竟同司哥哥说的一字不差!”
“哦?”
司衡早已察觉阿楚的眼界不同凡响,桑榆不免有些意外,他的年纪比桑梓大不了多少,桑梓尚且如此的不谙世事。
“要我说南梁多大的胆子呀,怕不是不要命了?阿楚当时愣了一下,接着就说‘不是不要命,恰恰是太想要命了。’阿楚还说北周皇帝狼子野心,那我就不懂了,人家的公主不就是喜欢静安王,这能有什么企图?”
桑梓努力回忆阿楚说过的话,丝毫没有察觉,方才还在对弈的两人早已放下了手里的云子,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她。
“阿楚说,这第一种可能嘛,就是静安王果真国色天香,这永淳公主果真是垂涎他的美色。”
桑榆意味不明的抬眼,颇有些忍俊不禁“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第二种阿楚没细说,他喝了口茶,只说若是第二种,宁氏皇族多半要摊上大事了。”
静安王的亲爹,肃王景函清的手上握着靖宁大半军权,谁的拳头硬谁当皇帝,司衡闻言挑了挑眉,眼中难得流露欣赏之色。
南梁,百年前靠黑水发家,国土面积不过西梧一半大,却是富得流油,且不愿与人分一杯羹。
如今眼看着黑水枯竭,周边虎狼环伺,夹缝生存。以一己之力出兵西梧与找死无异,南梁那才登基的皇帝一定是不想死的,除非他脑子有病。
当然,他的脑子多少或许是有些病的,通常挑事须得师出有名,此番南梁用的是什么由头?西梧子民于内宫重重防卫之下偷走了南梁皇帝的纯金恭桶,此举有伤南梁王室颜面。
西梧子民磨刀霍霍,我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真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到南梁王宫,这还偷什么恭桶!老子第一个就宰了那吃饱了撑着的狗皇帝!不如直说西梧子民喝了南梁吹来的西北风,抢占了南梁子民的口粮,听上去还靠谱些。
远处的百年冬青树冠交错,正是落去旧叶与萌发新芽的时节,司衡目力极佳,一眼看到树枝上头挂着的仿佛没骨头一般的人,两条腿随意摇晃着。
“哎哟!”
躺着的桑梓惊呼了一声,捧在手里的竹简一个不小心整卷砸在了脸上,桑梓抱着鼻子直呼疼,那竹简却是咕噜咕噜的滚到了下棋的两人脚边。
‘霜雪蝶蛊’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桑知韫,谁给你的胆子偷看**。”
……
阿楚没能悠闲多久,瑾月不知何时出现在树下“阿楚,时辰到了。”
瑾月是秦老在山外捡到的,当亲孙子疼着养着,难得乖巧懂事,人也玉雪可爱。
“瑾月,如今你可是越发没大没小了,去年不还知道叫阿楚哥哥的吗?”
瑾月闻言不知为何,雪白的耳朵一路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喊了一声‘阿楚……哥哥’便没头没脑的跑了,哥哥两字小声的阿楚险些没听见。
阿楚从树干上滑下来,眼尖的瞧见草丛里躺着一枚盈润的玉佩,说起来有些辱没师门,他一时间没看出来这是产自哪里的玉石。质地瞧着倒是少见的珍品,镂空雕刻的花纹亦是闻所未闻,阳光穿透玉佩,竟在墙上映出两个小字。
“九……黎?”
堂庭山庄有这号人物吗?
凤栖姑姑的月庐有一眼天然温泉,眼下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阿楚脱了外袍赤脚跨入温泉,灼热的泉水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整个人裹挟在里头。
泉水本是暖人的,身下陡然升起一股四散的凉意却叫阿楚很不好受,凉意越发猖獗,与身外的暖意对冲着,渐渐地,小腹传来隐约的钝痛。
不多时,山水屏风外头响起一道温淳的嗓音“阿楚,姑姑交代的,红泪万不可放凉了喝。”
阿楚忍着不适,伸手接过外头递进来的一个小盅,里头盛着些猩红温热的东西。
“多谢了,瑾月。”
“不客气的,对了阿楚,今日姑姑又在泉水里撒了干花吗。”
堂庭山庄上下教养绝佳,瑾月虽是个半大孩子,但也恪守礼仪,里头泡汤的不论男女,都是不会随意进来打扰的。
阿楚盯着热气氤氲的泉水,眼神有些涣散“对喽,凤栖姑姑撒了去年晒得茉莉、栀子,哦,还有素馨。”
“原来如此。”
仰头将小盅里的东西全数喝下,黏腻的甜腥味盘旋在喉头久久不散,阿楚似是习以为常,只微微皱了皱眉。
……
瑾月走后不久,屏风外头炸开了桑梓的声音“阿楚!你是不是在里面,我说怎么哪都找不到你!你怎么放我鸽子!咱们昨夜不是都说好了,你要陪我去禁室的嘛。”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骤然低下去,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一般,话里头的咬牙切齿倒是分毫未减。
腹中前所未有的钝痛袭来,阿楚用力的攥着边沿突起的石头,指节泛白,已是说不出一句话。
“阿楚!别躲了,瑾月还叫我别来打搅你呢,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什么男女有别,你再不出来,本小姐可进去了啊!”
见无人应答,桑梓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叉着腰往里走,一把掀开屏风边缘的帘子,入眼却是阿楚双目紧闭的模样。
“阿楚,你……你怎么了,阿楚?阿楚?”
桑梓扑过去抱住他下滑的身子,阿楚很瘦,衣袍浸了水却变得沉重起来,桑梓自己还是个孩子,身量还不及阿楚高,眼看着口鼻要没进水里,终于慌张的尖声喊起来“玉芙姐姐!兰嬷嬷!来人,快来人!”
凤栖姑姑喜静,月庐伺候的人本就不多,除去随侍在身侧的,其余手头也多有事务要忙,眼下竟没有一个在后院的,桑梓泪眼婆娑不知所措,只努力的抱住阿楚的脖颈“来人,快来人,有没有人!”
终于,一只手扶住了阿楚的手臂,提着他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拎出了水面。
“司哥哥,还好你听见了,还好……阿楚不用淹死了。”桑梓简直泫然欲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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