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鹿台山。
一处舆图上不甚惹眼的山脉,陇右龙首山还要向西二百里,堪堪落在靖宁与西梧边境。山里麋鹿成群,空谷之中常闻呦呦鹿鸣,因而得名鹿台。
鹿台山麓有一老城,立于澜水之滨,地势险要物产丰富,名唤永昌。悉数靖宁十三州一百零三郡,永昌也算一处不输蜀郡的天府之土。
永昌中城地方不大,背靠鹿台而建,澜水天堑由城北蜿蜒而过,与鹿台山呈合抱之势。永昌子民信奉‘遇水则发’,是以,殷商富贾皆盘踞城北,连带城北的物价都噌噌的往上涨。
相比之下,城南民风就淳朴多了。中道旁一条不起眼的鹤脚巷,传闻万儿八千年前曾是仙鹤落脚的地方。
早些年巷子尽头有个鹤脚观,里头供着一尊仙鹤神,旁边还有一口青砖垒的井,彰示着鹤神降予世间的福霖。
如今时过境迁,鹤脚观早已销声匿迹,青砖井倒是仍在,却也干的拧不出一滴水来。
不起眼的鹤脚巷里头,有间打眼的玉器铺子,铺面狭窄的很,招牌倒比门头还宽些。广陵墨晶镶嵌的‘相见欢’三字,以温润晶莹的渤海岫岩玉雕刻而成,奇形怪状,大小各异。
相见欢。
相见,即欢。
……
铺子是近几年才开起来的,在永昌还小有名气,平日里开不开的全凭东家心情。
这东家的心情飘忽不定时好时坏,好就是好,不好的缘由却有千千万,诸如太热犯困、太冷犯困、下雨犯困、日头太大也犯困……
总之,一年到头日日有犯困的由头。
想来这德行,日子过的应当和乞丐差不离,可巧了,人家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你说气人不气人。
鹿台山多产玉石金银,永昌子民大多靠山吃山,然而雕玉到底是个考究活儿,这手艺值几个钱,天赋占了九成九。
是以,偌大一个永昌金银铺子遍地开花,长久的玉器铺子倒是不多见。
处的久了,街坊四邻多少晓得些内情,相见欢那东家小子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跟着不知哪个旮旯里的山人学过一阵,年轻轻的,玉雕手艺始料未及的高深。
这不酒香不怕巷子深,开张不过三两年光景,相见欢的行情倒是走俏的很。
……
绮澜阁的小厮鱼二,三步并作两步的窜进鹤脚巷,边跑边拔高脖子张望,隐约见着前头两扇推开的雕花木窗,心道天爷,那小破铺子可算开窗了。
相见欢向来不是开门做生意的,两扇镶着橄榄石的雕花木窗若是开着,便是今日开店的意思。
木窗里头是个斗室,巴掌大小,泛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是越溪盛产的青草膏的味道。
斗室一侧是整面挑高的斗柜,十纵十二横下三屉,统共一百二十三屉,有的阖着,有的敞着,塞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玉料。
对面一张檀木大桌,堆着乱七八糟的刻刀图纸,还摆着一颗初见雏形的玉白菜,白菜料子瞧着不错,叶子翠嫩帮子洁白的。
统共这么大点地方,鱼二来回看了两圈没见着人,径直朝里头朗声叫唤“阿楚!阿楚!东家差我来拿镯子了!”
斗室里头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种了好些个大叶芭蕉,一大片葱茏摇曳的翠绿,当间摆着一张宽大的藤椅,藤椅上头铺着一条厚实的棉被,这几日天气回暖,大伙都赶着日头晒被子。
只不过,这棉被之上还盖了个人。
鱼二一通叫嚷,那趴着的少年动了动,不情不愿的从棉被堆里抬头,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一双荔枝圆眼微眯。
鱼二的东家时常照顾阿楚生意,鱼二帮着跑腿,一来二去的同阿楚也算熟稔。
“这都快晌午了,我说您老人家搁这晒背,不嫌热呐。”
阿楚慢吞吞的抬腿蹭出来,呵欠打到一半,随手抄起一块毛石料子朝着鱼二脸上招呼。
“王八,才晒背。”
阿楚揉了揉眼睛,将桌上横七竖八的刻刀一一掷回角落那尊燧石刻花仿竹雕琼筒中,随后在下三屉里一通翻找,抽出个锦盒撇进鱼二怀里,一个表情都欠奉。
径直朝藤椅走去,妄图再会周公。
“南梁那块又凿出了新的黑水矿,整好在西梧边境上,估摸着是要不太平了。”
阿楚颇有些左耳进右耳出的‘哦’了一声,不以为意的样子,脚步一顿,转向了院里的水井。
清凉的井水扑到脸上,困意散了些许,与周公的会晤暂且搁置。
……
眼下正是食肆热闹的时候,阿楚摸起一个热乎的烧饼,在柴木方桌旁落座。烧饼摊的小东家是个颇具眼力见的小胖墩,麻溜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呲着一口大白牙冲他傻乐。
“楚哥,吃豆花,还热腾着呢,两勺红糖我给你加好了。”
土生土长的永昌人好辛辣,豆花多喜咸口,阿楚口淡,好吃令人咋舌的红糖甜豆花。
“今儿个碰上那瑞玉坊的老陆,都不带正眼瞧人呐!傲的哟!”
“他如今是发达了,瑞玉坊落户北城,也是忘了自个儿姓啥了。”
“靠着他养的好闺女攻玉大会得了头筹,从南城爬到了北城,那嘚瑟劲儿……”
“也就咱阿楚小兄弟不稀得那什么狗屁大会,不然这赏金哪有他瑞玉坊的份儿!”
“这谁说不是呢。”
永昌地处西南边陲,炎节时时来的要早些,烧饼摊隔壁是个凉茶铺子,眼下也已人满为患。
“阿楚啊,攻玉大会眼瞅着又要开始了,今年你还是不打算去啊。”
“是啊阿楚,那头筹的赏金可不老少呐!你小子倒是一点不放眼里。”
阿楚闻言不置可否,只含糊了一声。
“唔,再说,再说。”
“今年和往年可不一样了,头筹可去益州攻玉大师会,听说有个燕京来的大官,像是要替皇城司宝司选人呐。”
“这要选上了岂不是能去皇宫里头办差!”
“诶哟!这等好事老子想都不敢想啊!”
“那些个宫里的贵人岂不是想见就见,兴许还能见着圣上呐!”
“嗐,要说前两年司宝司那告示贴的,铺天盖地跟海捕文书似的,不就为了找那攻玉大师叫啥来着……”
“闻念笙!”
“啊对对对,就为了找他那个独苗苗的亲传弟子嘛,说是整个司宝司都让他说了算。”
“结果咋样啊,人家压根不稀得理会。”
“皇城司宝司啊!那金银珠宝可海了去了!”
“那谁知道,人清高,视金银如粪土呗。”
传言,攻玉大师闻念笙封刀隐居前有一亲传弟子,居所何处,长相何如,一概不知。该弟子深得闻大师真传,皇城司宝司求贤若渴,为请此人出山不吝高官厚禄。
然,无果。
阿楚垂眼看着手里的粗瓷汤勺,白嫩的豆花浸在猩红粘稠的糖浆里,照见自己模糊的眉眼,被割的破碎。
……
推开自家院门,里头站着一个细瘦的人影,穿着一身时新的柳绿色,少女闻声回头,一张娇俏的小脸,是瑞玉坊东家的掌上明珠,陆昭华。
此女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摘得永昌郡攻玉大会头筹,名声小噪。
“阿楚!你可回来了,让我好等,给你瞧瞧我昨夜完工的香囊!”
阿楚接过细细打量,红玉髓透雕而成的球形香囊,上头是象征吉祥如意的缠枝石榴纹,小巧别致的很,是姑娘家会喜欢的样式。
“用它参加今年的攻玉大会?”
“是呀!益州大师会本小姐势在必得!放眼整个永昌,论雕玉你在我心里排第一,说什么都要先拿来给你过目。”
阿楚睨她一眼“这话让你爹听见,一顿打可免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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