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黑莹莹的双眸瞅瞅那根蜡烛,他最讨厌蜡烛,入夜,天界宫室里总是遍布着法力加持的夜明灯,到处通明如白昼,蜡烛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它的存在只有一种可能,他犯错了。
此时,这个小家伙正跪在天后紫方云宫凤笔殿中,颤生生的看着母神邝露和她所属的女官们忙碌的墨敕文书,没有人理他甚至看他一眼,他必须跪到那根蜡烛燃尽。
那根可恶的蜡烛,已尽大半,它抖动着一束蓬勃芬芳的火光,亮丽之极,将死的光芒居然灿烂夺目,摇曳不定,似乎一个少女吃吃的笑看着他。
透着残烛,孩子看着他的母亲,天后邝露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每份敕文传到她手上过目,她或者欢欣鼓舞,笔执狼毫潇洒而书,或者敛声屏气凝神遐思,笔停于空迟迟不落,甚至有时会怒眼圆睁,把桌子拍的邦邦作响。
父帝说,母神最美的是她的手,那是一双光滑美丽,像玉一般荧荧泛光的手,父帝告诉他,母神在批阅敕文诏书时,她压着宣纸的玉手就像遮住月亮的云彩,有一种空灵,稍纵即逝的美。
但是云澜对此并不认可,他觉得和父帝在一起的母神才是最美的,那时候她全身都是美的,大部分时间父帝都没有和母神在一起,甚至还不如和他独处的时间多,所以一个人的母神是威严的,是精干的,是激情澎湃的,宫殿内务、门荫仕务和功德仙班都被她处理的滴水不漏,有口皆碑。虽然人人赞美母神,但是那时的她真的不美,如果硬要说,一个人的她,就是个完美的天后。只有到了每月初一和十五,父帝例行来紫方云宫过夜,母神才是真的美的,那个时候的她不再是一身朝凤衔露服高高在上的天后,神情像极了思慕情郎的小仙侍,倚门静待,鬓翠如云,容洁胜雪,目似点星,淡淡的少女绯红之云总是不经意间飘于脸颊,当父帝步下玉舆时候,那感觉,真的,她身上都会泛出耀目的炫光来,真的美。
突然,啪的一声,邝露将一本敕文拍在桌子上,这也打断了孩子的遐想。
“黄河河君是怎么回事?这次还是推了他的长子?本宫已经明确说过在没有解决他长子那三个外室问题下,是不入铨选的。”邝露微蹙眉头说道。
“娘娘,上一铨选期,我们的敕文确实已经明确说明了这个问题,但从推文看,其长子愿意放弃天界正庭入仕,主动选择到边远的仙洲谋个参事入仕。”邝露的五品掌笔记室(秘书)赵瑟轻声禀报道。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他到边疆是造福一方?无非是曲线谋事,想卡个铨选荫位而已,届时再谋划回黄河,这简直是视陛下门荫制政如儿戏,赵瑟,写文,言辞激烈些,可以用‘敷衍凶狡,滥侮无厌,纵恣弥盛’斥责他,他长子要么接纳这些外室入门,要么安排好他们一生善后,并经得起内廷事后稽查,才可以入铨选。”
“微臣遵命。”
“对了,还要追加提醒黄河君,催促补推他的那个最幼庶女,那个女孩的文章瑰丽且方实,仪容高洁不俗,本宫不希望她早嫁为妇,让她进荫考,嗯,可以用‘绿畴缉美,瑞鼎刊规’来说,谁说门荫只推男人的?”
“诺。”赵瑟再次拱手拘礼,接过黄河君推书后坐回案几开始写制敕文诏书。
父帝信任母神,整个天界的门荫入仕是由母神把关的,而科举,经选,飞升和勋功入仕则把握在父帝手中,他们控制着整个天界人事权力,不知道今天又有几家欢乐几家愁,云澜搓搓了自己有些酸麻的膝盖,深夜的宫殿地板确实有些凉。
又过了一会,突然,天后邝露拿着篇推书,笑呵呵步下玉座,走到赵瑟面前道“这是南海龙王二子的推书,你应该是心紧的吧。”
“娘娘,臣下惶恐。”赵瑟满脸羞红。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赵瑟,本宫为你细查过你这未婚夫,确实人品才华俱佳,就是有点恃才放旷,这样吧,我让他先入内廷卫官,封五品武卫果毅都尉,这样你们就可以长时间的在一起,不必有千年异地调迁之苦。”
赵瑟激动的跪拜不停的扣头谢恩,被邝露笑盈盈的制止道“:赵瑟,这是你为我实心用事的奖励,这是你应得的,仙家夫婿常伴身侧是女子之大幸,好了,继续写敕文吧,今夜还有好多文书要制呢。”
话音刚落,云澜感觉到殿室内的光抖了一下,噢,那根该死的蜡烛终于咽气了。
“天后娘娘,蜡烛已灭。”天后五品女侍带刀近卫,满头苍发的霓裳禀道。
邝露点点头,慢慢的踱步到了儿子面前轻声细语的道“:澜儿可知错。”
“孩儿有错,孩儿不该一直问‘夜已深,父帝为何不归?’,不该一直闹着要父帝来看孩儿所学武当真人的太极拳。”
“那为什么错,吾儿可知?”
“一,不遵母神告诫,母神已然提醒孩儿莫要胡闹,孩儿却依然任性为之,无能分忧母神,是为不孝。其二,帝家事即国政事,大堂众而喧闹,则流言附于前堂,损折皇家外誉。最后,母神一直言,武艺统千百人,而圣人书统万万人,孩儿一再顽虐武艺而荒废圣人书,非人君之为。”云澜颤巍巍的和自己母亲说道。
邝露听着点点头道“:吾儿还算聪慧,这些都是错之因,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因。”她伸出玉手,溺爱的抚摸着儿子“:吾儿,何为天帝,背我听。”
“天帝者,昊天上帝,诸天之帝,仙真之王,圣尊之主,掌万天升降之权,司群品生成之机,三洞四辅禁经之标格,至妙无为之神威,乃六界万神三洞仙真之上帝君也。”孩童的稚音游走于殿橼。
“嗯,吾儿,背的好,父帝是你的父帝,但,他更是天下千千万万生灵的父帝,六界万般诸事于身,是不能常伴你身侧的,如果父帝今夜迟归,必然在为天下生灵事,或六界某处祸起战事,或下界君王枉顾民生,做儿臣的应该理解父帝,应该学习父帝,学习他心系天下,仁德昌武的作风,为父帝分忧。”
“孩儿谨记母神教诲,孩儿羞愧。”云澜向母亲深深一拜认错。
“嗯,好孩子,芷若带澜儿回房睡觉,苦了他今天。”邝露心疼的扶起腿脚跪的酸麻的孩子,不停摸着孩子脚腿。
专门照顾云澜的五品内务侍女芷若,应声行跪拜礼后,便抱着云澜慢慢的向门外走去,当走到门口时,云澜突然说道“:母神,夜深更寒,早日歇息。”
邝露点头致意,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殿堂,当儿子的身影消失的一刹那,她的脸上瞬间失去了光彩,一股无法言语的心慌意乱和失落感弥漫在她身上。
窗外之月,已然高悬许久,光带着寒冷,透着邝露身上所有的冷意。
是的,夜已经如此深了,差一刻就亥时了,陛下去那个女人那,没有回来,还是没有回来,前所未有,前所未有,这是第一次如此迟而未归。
陡然间,无名之火起,邝露一把抓住近旁桌上的某篇敕文,哗啦,在手中捏压成一团。
所有女官都惊惧了,整整齐齐的跪成一片,静待着愤怒的天后将那篇敕文撕成碎片,发泄心中的郁闷。
但是,许久都没有听到撕纸声,有胆大的人小心的偷瞄了眼天后,看见邝露小心翼翼将那篇敕文一点一点弄平整,恢复原样后,重新放回桌子上。
“继续制文,无需置理本宫。”邝露轻柔的命令道。
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所有女官都恢复原样,继续工作着,而她们的天后此时走到祁红色的窗沿下,看着冷意重生的月亮。
良久,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吟道“:良夜思君归不归,孤灯照客影微微。携来独枕谁相问,明月空庭泪湿衣。”
她本以噙满泪花的双眸,硬是自己逼了回去。
她是邝兮朝露,普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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