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七月的烈日,像要把柏油路面烤化一般,空气里蒸腾着黏腻的热浪。高一的暑假才开始没几天,对于十六岁的陆则安来说,却没有太多闲暇可言。刚结束洗车店四个小时的忙碌,工装背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混合着肥皂水和汗水的味道。他跨上那辆吱呀作响的老旧单车,用力一蹬,朝着城郊那个被称为“家”的福利院方向骑去。

黄昏将近,天色却依旧明亮得晃眼。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再拐个弯就能看到福利院那栋略显陈旧的楼房了。陆则安心里盘算着晚上要看的书,脚下不由加快了些速度。

就在车头即将拐入巷口的瞬间,一个矮小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前方的垃圾桶旁踉跄着跌了出来!

陆则安瞳孔猛缩,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死死捏紧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巨大的惯性让单车猛地一顿,差点将他甩出去。他单脚撑地,稳住车身,胸口剧烈起伏。没有撞到!

他清楚地感觉到,在最后关头,车头离那身影至少还有半臂的距离。可那个小小的身影,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陆则安扔下单车,几步冲了过去。“喂!你怎么样?”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八、九岁的孩子,身子蜷缩着,皮肤是不健康的苍白,微卷的头发被汗水濡湿,黏在额角和脸颊上,让人一时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身上穿着件明显不合身、且有些脏旧的短袖T恤。

“小朋友?醒醒!”陆则安蹲下身,不敢贸然去移动,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他仔细查看,孩子裸露的胳膊和腿上并没有任何新鲜的擦伤或血迹。

果然没有撞到。

可为什么……

他试探着伸出手,拨开孩子被汗水浸湿的、软绒绒的刘海。一张精致却毫无血色的小脸完全露了出来,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脆弱地垂着。触手所及的额头,却是一片滚烫!

原来是在发高烧!怪不得会晕倒在这里。陆则安稍微松了口气,但心旋即又揪紧了。他轻轻拍着孩子的脸颊,试图唤醒他/她:“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孩子似乎被这持续的骚扰吵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紧蹙起,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陆则安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安……安……”那一声模糊不清的“安安”,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倒退。记忆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辛苦筑起的堤坝。那个同样喜欢跟在他身后,用软糯清亮的声音一遍遍叫着“哥哥”、“安安”的弟弟——陆则宁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笑容,那依赖,那最后冰冷的诀别……

已经多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了。这声久违的、带着病中呓语般依赖的呼唤,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心底最深处紧锁的角落。陆则安怔在原地,看着地上这个素未谋面、来历不明的孩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片刻的沉默后,陆则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犹豫,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浑身滚烫、意识不清的孩子抱了起来。孩子那像火炉般滚烫的身体让他心惊。

他放弃了单车,将它锁在路边,然后抱着这个意外捡到的、叫他“安安”的孩子,一步步,朝着福利院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走去。

把孩子带回福利院以后,“这孩子高烧反复五天五夜了,会不会有啥其他问题?”院长担忧的问方医生。检查身体时方医生发现在那头微卷的软发下,发现了一处隐秘的伤口——位于后脑勺,已经结了一层暗色的痂,边缘带着不甚明显的红肿。

“后脑勺是磕碰伤,”方医生仔细检查后,语气凝重,“看这愈合程度,至少有三四天了。恐怕他晕倒不全是高烧的缘故,这头上的伤才是主因。”

那孩子像一株被狂风骤雨蹂躏的幼苗,在福利院那间临时隔离出来的小房间里,时而浑身滚烫,陷入混沌的呓语,时而被汗湿透,在冰冷的战栗中惊醒。陆则安和院里唯一的方医生轮流守着他,几乎没合过眼。

药水一点点滴入孩子细弱的血管,物理降温的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陆则安看着那处伤,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孩子在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更让人忧心的是孩子的精神状态。他睡着的时候常做噩梦,“不要~不要~不要!”惊醒就大哭,是陆则安抱着在走廊踱步哄睡“不怕不怕,哥哥在哥哥在”。清醒的时刻短暂而脆弱,那双睁开后显得格外清透、却盛满茫然的大眼睛,只认陆则安。只要陆则安稍微离开视线,他便不安地蜷缩起来,或是发出小动物般无助的呜咽。‘哥哥别走~’他会伸出小手,紧紧攥住陆则安的衣角或手指,那微弱的力道,却仿佛能拴住千斤重石。

“方医生,我并不认识他,但是他为什么那么依赖我?”

方医生叹了口气,对陆则安解释:“大概是‘雏鸟情节’吧。他在最脆弱、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本能地把你当成了安全和依靠。”

警方很快介入,前来询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几岁啦?你有家人吗?可以告诉警察叔叔吗”面对穿着制服的陌生人,孩子表现得更加恐惧,整个人几乎要缩进陆则安的怀里,对于姓名、年龄、家住哪里、父母是谁所有问题,一律只是摇头,大眼睛里空茫茫一片,什么也记不起来。“你们这样可能会吓到他”陆则安把孩子竖抱起来护着。

方医生压低声音对警察说:“我初步判断,他可能伴有失忆。头上的撞击,加上之前可能遭受的惊吓和病痛,导致了这种情况。”

陆则安:“他脑子撞坏了吗?”方医生:“脑部CT显示并没有问题,可能是因为创伤后遗症之类的吧,估计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导致他自我封闭了这段记忆。”

警方采集了DNA,寻亲公告也按要求发布了出去。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流逝,福利院的电话安静着,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孩子的消息传来。一个月的时间,像指间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漏完了。

这一个月里,陆则安的生活轨迹固定成了洗车店和福利院的两点一线。只要下班,他必定立刻回来。

帮他洗澡,给他读睡前故事,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安抚他。这孩子仿佛成了他肩上卸不下的责任,也成了他心底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我…自己可以。”孩子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羞怯,小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后背你够不到。”陆则安的声音是不常有的温和。他挽起袖子,试好水温,用毛巾蘸着温水,像擦拭一件名贵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避开后脑勺那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当水流过孩子单薄的背脊时,他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的微微颤抖。

“我叫陆则安。”他试图分散孩子的注意力,“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孩子茫然地摇了摇头,过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安安。”

陆则安的手猛地一顿。这个久违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尘封八年的记忆之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用更柔和的力道继续。

“那就先叫你小宝,可以吗?”“嗯”孩子看着陆则安微笑的点点头。

夜里,孩子抱着陆则安找来的旧枕头,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哥哥…我害怕...”

“过来吧,睡我这”陆则安往里挪了挪,空出位置。孩子立刻钻进来,紧紧挨着他,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睡吧。”陆则安拿起一本从福利院图书室借来的童话书,靠在床头,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用低沉平稳的声线读着《小王子》。他并不喜欢这些幼稚的故事,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给予这孩子的方式。

孩子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然而,深夜时分,一阵压抑的啜泣和挣扎将陆则安惊醒。身边的孩子深陷在噩梦中,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挠,额上沁出冷汗,嘴里含糊地喊着“不要…别丢我...别丢我下去…”

陆则安立刻侧身,轻轻将他揽进怀里,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在他单薄的背脊上一下下地抚过。

“没事了,小宝,哥哥在。”他在他耳边低声重复,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没人会丢下你。睡吧,哥哥在这里。”

在他的安抚下,怀中紧绷的小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更深地埋了埋,寻找着热源与安全感,呼吸也重新变得平稳。

台灯的光晕为这一幕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陆则安没有立刻松开手,他就这样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直到天明。窗外的月光悄悄探进来,看着床上依偎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孩子依旧不怎么理会旁人,只肯跟陆则安交流。他的话不多,声音总是轻轻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孩子只会对他笑,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一个小梨涡,跟他的弟弟陆则宁有点像。那一声声“安安哥哥”,叫得越来越顺口,也越来越依赖。这称呼像羽毛,轻轻搔刮着陆则安心中那块名为“陆则宁”的旧伤疤,既带来细微的刺痛,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暖意。

“寻亲公告期结束,这个孩子,在法律上正式成为了“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未成年人”院长说。

办理入院手续那天,院长将一张表格推到陆则安面前,指着“姓名”一栏:“则安,这孩子跟你投缘,你给他取个名字吧。入了院,就是咱们院里新的小成员了。”

陆则安握着笔,指尖有些发紧。他低头,看向紧紧挨着自己站着、正仰头望着他的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充满了全然的信任。

“宁”。这个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跃入他的脑海。则宁。向宁。他希望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从今往后,能朝向安宁,一生顺遂。

他俯下身,在表格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个字——陆向宁。

当他写下这个名字时,孩子似乎有所感应,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用极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向宁……”陆则安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某种新的联结正式建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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