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香气弥漫在明昕市这栋二层小楼的客厅里。长方形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红烧鲫鱼、糖醋排骨、白灼虾、肉末蒸蛋、清炒时蔬，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玉米排骨汤。宋安康像只快乐的小鸟，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红烧鲫鱼。
“来，安康，多吃点鱼，补脑子。”胡念棠细心地挑掉鱼刺，把雪白的鱼肉夹到小儿子碗里。
“好，谢谢妈妈！嘻嘻~”宋安康笑嘻嘻地吃饭。
宋浪平时脸上露出笑意，是宋青柠不常见的神态，夹了只最大的虾放到安康碗里：“慢点吃，又没人会跟你抢。”
宋青柠沉默地吃着饭，碗里的米饭渐渐见了底，却好像没尝出什么滋味。
毕任坐在宋青柠旁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他看见宋青柠安静地吃着饭，筷子很少伸向那些荤菜，多数时候只是夹几根青菜，或者舀一勺蒸蛋。
“在学校还好吗？”宋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目光扫过大儿子，语气客气得像在问候远房亲戚。
“挺好的，爸。”宋青柠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妥帖的弧度。
“嗯。”宋浪点了点头，视线又转回正手舞足蹈的小儿子身上，脸上的笑容重新漾开。
胡念棠像是没听见这句对话，全部注意力仍在安康身上：“哎呀，慢点喝汤，小心烫着。”
毕任低头戳着碗里的米粒，心里一阵发堵。这顿饭吃得他浑身不自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写这张桌子上无形的界线——一边是围着宋安康转的，充满美好和睦的父母，另一边是安静得几乎透明隐形消失的宋青柠，淡然又孤寂。那其乐融融的另外三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那种被隔绝在外的冷意，连他这个外人都能察觉到，更不用说身处其中的宋青柠。
他看着好友平静的侧脸，忽然想起宋青柠偶尔提起弟弟时那种混合着骄傲，柔和，愉悦的神情。还有他刚刚看向弟弟时，眼底深处那份无法掩饰的伤感，对那种寻常亲昵的羡慕。心里泛起一种麻麻的阵痛…
饭后，碗碟狼藉地堆在桌上。宋青柠站起身，自然地开始收拾：“你们陪安康看会儿电视吧，碗我来洗。”
胡念棠没看他只点点头，拉着还在咂嘴的安康走向客厅沙发。宋浪也起身，拍了拍小儿子的头，没再看大儿子一眼。
毕任一股脑站起来：“我帮你。”
宋安康返回来，说：“哥！我也很来！”但是又被胡念棠强硬的拉走了。
厨房里，水龙头哗哗作响。宋青柠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熟练地挤洗洁精。毕任在一旁接过他手中的碗，放在水下清洗。转头看着他冷淡平静无波，早已习惯了的侧脸，心里那股无名火又冒了上来。
“你说你，”毕任声音闷闷的，“在学校不好吗？不行，可以去我家啊，非要回来受这个气。”
宋青柠冲掉盘子上的泡沫，声音平静：“回来看看安康，值得。”听着，毕任心里那股酸涩劲儿又涌了上来了，明明自己也很想要得到关心关注。
“柠子…”毕任想起宋青柠之前跟他提过的，藏在心里的梦想，“等以后店开起来了，肯定很厉害！店里都是你喜欢的装修风格，店里全都是你研究设计的甜品饮料！到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想给安康买什么就买什么，再不用看人脸色。”
他说着说着，自己先激动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好友脱离原生家庭，功成名就，扬眉吐气的那天。可一转念，想到宋青柠这么好的一个人，从小到大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连吃顿饭都像是个外人，心里那点激动瞬间被一股酸涩取代。他眼眶一热，声音居然带上了哭腔：“他妈的……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太不容易了……你过得好苦啊…”他用力的抹了把脸。
宋青柠停下手里的动作，诧异地转头看他。宋青柠原本沉闷的心情，被他这先憧憬后哭诉的转折弄得一怔，扭头看到毕任那副比自己还难过的样子，没忍住失笑起来。他沾着泡沫的手肘轻轻碰了碰毕任：“喂，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我，我心疼你兄弟……我太气了！”毕任洗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
宋青柠笑着摇摇头，继续冲洗碗碟，只是嘴角的弧度柔和了许多。
洗好碗，宋青柠想去客厅陪弟弟玩一会儿。但他刚擦干手，母亲胡念棠就从客厅走了过来，神色平淡地对他说：“宋青柠，你过来。”
毕任站在原地，看着宋青柠跟着母亲走进卧室的背影，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去了客厅，一屁股坐在宋安康旁边，陪着小孩看起动画片来。
房间里。
主卧里弥漫着淡淡的樟脑丸气味。胡念棠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硬壳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里面是工整却冰冷的数字。
“这学期开学，学费一万二，住宿费一千五，书本资料费八百七十三。”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报表，“这学期的生活费，按月算，每个月一千五，六个月是九千。还有高二报的吉他兴趣班，以及买吉他，买书，一共六十一万一千两百五十九元。暑假你在家住了二十七天，按天算五十，一天，一共一千三百五十。这次回来住，按天算，菜钱一天五十，你们两个人，算七天，一共七百。你刚才洗了碗，扣掉三十。”
她纤细的手指一行行指下去，计算器发出冰冷的电子音。
“上次你还了五千，现在还欠……”她顿了顿，报出一个数字，“总共还欠六十二万两千六百零九元。每次回来都给安康买礼物就零头给你抹了，算六十二万二。”
宋青柠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些流程，他早已习惯。
“我知道你上大学前打工攒了些钱。”胡念棠合上笔记本，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儿子脸上，“这次先还一部分，剩下的……两年内还清，可以吧？”
她的语气甚至算不上商量，更像是一种通知。
“可以。”宋青柠只回了一个字，你说完他利落的打开手机，找到微信里备注为母亲的人转账两万七百。
目前还欠五十九万五千元
“嗯。”胡念棠点头，她又在本子上写了几句，才笔记本放回抽屉，收了转账，“没事了，你出去吧。”
对话结束得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关心，熟悉的流程，陌生的温度。
宋青柠走出主卧，轻轻带上门。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才朝弟弟的房间走去。
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传来宋安康兴奋的叫声和毕任粗犷的笑声。地板上铺着那块他熟悉的旧地毯，宋安康正盘腿坐在上面，手里举着那个新买的旋风机甲，毕任则歪在一边，手里拿着说明书，皱着眉头研究。
“哥！”安康看到他，立刻放下模型扑过来，“任哥说他拼不好这个手臂！”
宋青柠笑了笑，走过去在地毯上坐下，接过模型和工具，手指灵活地摆弄了几下，“咔哒”一声，关节便严丝合缝地卡紧了。
“哇！哥你好厉害！”安康崇拜地看着他。
毕任挠挠头：“这玩意儿也太精巧了。”
玩了一会儿，安康忽然放下模型，小脸垮了下来，语气有些沮丧：“哥，你当时是怎么考上砚南大学的啊？我们老师说了，那是顶尖的大学。我现在读初三，感觉物理和数学好难啊……我好担心我考不上高中……怎么办啊？”
宋青柠看着弟弟皱成一团的小脸，心里软了一下。他伸手揉了揉安康的头发，声音放得很轻，却很坚定：“怎么会呢？我们安康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的。”
他顿了顿，看着弟弟的眼睛，继续说：“就算……就算真的没考好，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呢。我们都会支持你选择复读或者是培养你的才华，让你走另外一条好路。但是，”他语气认真起来，“你不可以因为觉得难就不努力，不可以半途而废，更不可以放弃自己。明白吗？”
毕任也凑过来，大手一拍安康的肩膀，故作严肃：“听见没？小男子汉，这点困难怕什么！你哥当年也是这么拼过来的！你要学你哥，不能当逃兵！”
安康看着哥哥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毕任搞怪的表情，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用力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哥，我会努力的！”
又陪弟弟玩了一会儿拼图，直到小家伙开始打哈欠，宋青柠和毕任才起身离开。
走到原本属于宋青柠的房间门口，他停下脚步。房门没有关严，里面堆放着几个纸箱和旧家具，只留出一条窄窄的过道。他的床早就搬走了，现在那里放着一个闲置的折叠床架，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他和毕任的行李箱，只是暂时搁在安康房间的角落里。
……
“走吧。”宋青柠轻声说，转身拿上行李箱朝楼下走去。
毕任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声抱怨：“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带这破行李箱回来，我的沉死了，带了跟没带一样，还得去住酒店。”
黑夜里，他们拖着行李箱，走在明昕市的道路上。去了酒店开了间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