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蒙蒙亮，像掺了水的淡墨，勉强透过窗帘的缝隙渗进来。

慕景行指尖发僵地敲下最后一个句点，保存文档，将那份勉强赶工出来的竞赛课题设计图打包发送到自己的邮箱。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有些血丝的眼睛里，持续熬夜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钝痛。

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大脑却因为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而异常清醒。他怕自己这一眯就睡过了头，错过或许能“偶遇”某人的时间。那个名字像一小簇火苗，在他心口温吞地烧着，驱散了浓重的困意。

他试着趴到桌上，额头刚贴上微凉的手臂不到几秒，又猛地直起身。不行，不能睡。

几乎是凭借一股意志力，他站起来，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进了浴室。缓慢脱下身上的衣物，热水兜头淋下，蒸腾的热气稍稍驱散了疲惫。他洗得格外仔细，头发揉搓出丰富的泡沫，冲洗干净后，拿着吹风机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吹干。微卷的黑发听话地蓬松起来，他又忍不住用手指去调整额前那几缕，试图摆弄出一个既自然又不失帅气的弧度。总之需要显得非常不刻意的自然。镜子里的人唇色因熬夜有些乌白，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因为期待而显得格外明亮。他又咬了几下嘴唇，洗了把脸让唇色变得红润自然。

打开衣柜时，他忍不住在心里庆幸。那是一种带着点酸涩又甜蜜的庆幸——早在自己都还没完全弄清那莫名心绪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下意识地琢磨，如果站在他面前，该穿成什么样才好。这种无意识的准备，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他套上一件短袖的白色衬衫，布料挺括，领口规整。然后拿起那条早已选好的蓝色领带，手指有些生疏却又异常专注地打起结，他反复仔细的调整领带的位置和细节。镜子里，蓝色的领带与白色的衬衫形成干净的对比。外面再罩一件长袖的蓝色牛仔外套，衬衫的下摆刻意比外套长出一小截，层次感便出来了。下身是黑色皮带束紧的黑色修身长裤，裤脚处点缀着一排金属排扣，低调又有些小心思。脚上是一双蓝色系的休闲鞋，裤脚的长度恰到好处地微微覆盖鞋面，却不至于拖沓。他最后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从头到脚，每一处细节都经过了考量。

拿起那个装好了笔记本电脑和纸质资料的黑色背包，他又折回浴室照了次镜子，确认无误，才深吸一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他放弃了地铁，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才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7：54。没想到，这一番折腾，竟花了近两个小时。

车子启动，汇入早高峰的车流。慕景行靠在椅背上，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他的心早已飞到了砚南大学，飞到了那个有着浅蓝色眼眸、笑起来脸颊上会有月牙状泪痣的人身边。

他会是什么反应？慕景行忍不住想。会不会眼睛亮一下，像平时看到有趣的东西那样？会不会笑着说：“慕景行，今天穿这么帅？” 或者，更大胆一点，他会觉得很好看，然后……然后会不会愿意伸手碰碰他的领带，或者跟自己在一起……慕景行赶紧打住，耳根有些发烫，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过于异想天开，又自恋得可笑。可这幻想太过甜蜜，像含着一颗化不开的糖，让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驱散了熬夜的疲惫。

“小伙子，是大学生嘞？”前排的司机师傅是个热情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看他，“我看你这目的地是砚南大学，好学校啊！”

慕景行回过神，礼貌地笑了笑：“是，师傅。”

“能考上这大学不容易啊，辛苦了很难考吧？”司机师傅语气里带着赞叹，“你高考多少分啊？”

“六百多分。”慕景行回答，声音里带着年轻人惯有的、面对长辈询问成绩时的那点不易察觉的谦逊。

“哎哟！六百多啊！”司机师傅声音立刻拔高，显得十分高兴，“厉害厉害！接车接到学霸了！看来我今天能沾沾你的光了，说不定这好运能传给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让他学习也开开窍！哈哈哈哈。”他爽朗地笑着，又从后视镜打量了慕景行一番，“穿得这么板正，是对学习太重视了一点！唉，不愧是学霸啊，出门都这么讲究！”

慕景行被这朴实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分享的冲动，仿佛这身精心打扮若无人知晓其真正用意，便失了灵魂。他脱口而出：“不是的，叔叔。我长得本身……也还行。只是打扮成这样，是为了去见一个……我喜欢的人。”

话一出口，车厢里安静了一瞬。司机师傅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语气更添了几分了然和好奇，祝福道：“哦！谈恋爱了呀！那姑娘也是你们大学的吗？真好，郎才女貌！”

“还没有谈恋爱，”慕景行纠正道，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是我们大学的……他不是姑娘，”他顿了顿，羞涩又清晰地说出后面几个字，“他是一个男生，我的室友。”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厢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先前那股热络愉快的气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压抑，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视镜里，司机师傅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一点点收敛，最后只剩下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表情。慕景行之后试着又搭了几句话，司机都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啊”声，再无多言。

慕景行心里清楚了。那盆预料之中却又希望不会到来的冷水，还是兜头浇了下来。是他这“同性恋”的身份，吓到了对方，或者说，冒犯了对方那套固有的认知。

他扭过头，沉默地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来来往往的车流，行色匆匆的路人，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心底那股因为即将见面而雀跃涌动的暖流，像是突然遇到了寒冰，流速变得迟缓，温度也逐渐下降。

还没有在一起，只是他自己偷偷地，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仅仅是将这份不见天光的心意对一个陌生人袒露了一角，就已经是这样了。

那如果……如果真的在一起了呢？

青柠也要面对这些吗？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窃窃私语、甚至是像此刻这样直白的沉默与排斥？他的家人会怎么想？如果知道儿子选择了这样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因此觉得他不堪，更加厌恶他，甚至……彻底抛弃他？

如果他真的因为自己而众叛亲离，孤身一人，他会不会……恨我？

而我，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接住他？我有什么？好像除了还看得过去的成绩，我一无所有。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没有足以对抗整个世俗偏见的能力。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勇气，在现实冰冷的墙壁面前，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那……我们要怎么办？

他不敢再想下去。思绪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勒得他心脏发紧。原本满满的憧憬和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虽然没完全瘪掉，却也漏了气，变得有些茫然，有些不安。只有那份想要见到那个人的紧张与期待，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垮下肩膀。

汽车就在这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行驶到了砚南大学门口。慕景行默默地付了尾款，推开车门下车。他刚站稳，身后就传来司机师傅压抑了一路，终于爆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愤怒：

“你一个大男人喜欢男人！恶不恶心！自己学不好就不要祸害其他人！我呸！你这种死gay就不应该活着！活着真是恶心人！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上这种大学真是浪费名额！今天载你真是晦气！我儿子才不需要沾你这种人的福分！恶心！”

骂完，朝慕景行吐了口痰，但是没有吐到，只是吐在了他的边边上。不等慕景行有任何反应，出租车便猛地发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绝尘而去。

慕景行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原地。那些尖锐的，充满恶意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钉子，一颗颗钉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头脑嗡嗡作响。

他倒还不至于因此流泪，那点自尊和坚强还在。只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发痛。他没有想到，这恶意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原来“同性恋”这三个字，在某些人眼里，真的可以轻易地抹杀掉你所有的其他价值，让你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值得被唾弃的“异类”。

寒风刮过，吹起他精心打理过的发丝。他怔怔地看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刚刚被强行压下的担忧再次汹涌地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

青柠……他又会是怎么想的呢？

他站在清冷的校门口，穿着那身精心搭配、本想博他一笑的衣裳，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他在校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