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以前，谢翡从来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尽管他成绩很好。

老师办公室、教导主任办公室甚至校长办公室都进过。星期一升旗时本应该作为学习标兵上台演讲的他，因为破坏校规，站在红旗下念过检讨书。

学校领导、老师提起他真是又恨又爱。

离开中学校园十几年，站在院长办公室的谢翡久违地回想起中二青涩的学生时代。

“谢翡，你是第一天当医生，怎么还那么冲动？对方是个明星，人家随随便便在微博发几句话，就能煽动一大批粉丝用吐沫星子把咱们医院埋了。”

李院长说完灌了一大口茶，“事情越闹越大，现在挂在热搜上，你说怎么办？”

谢翡站在窗边，揪着一盆仙人掌的刺，懒洋洋地道：“医院不是报警了吗？”

李院长：“……”

这件事儿闹得这么大，祝星铎的狂热粉丝把政府服务热线、市卫健委的电话打爆了，医院不可能听之任之。在官博放出事件完整经过的监控，同时报了警。

新媒体时代，在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的紧张的医患关系中，谣言扩张的速度不可想象。医院如果不能维护医生和护士，如同坐以待毙。

李院长也曾是一线医生，深知这年头医生难当。

年轻医生的压力大到常人无法想象。学习、科研、医疗三重大山，每天超长待机，黑眼圈比双眼皮还大，年纪轻轻秃头的一大把，休息时间的状态比尸体好不了多少。

遇到祝星铎家长这样的，只能自认倒霉。

年轻医生私下里开玩笑，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学法医，至少没那么多医患矛盾。

李院长看完整个事件经过的监控录像，深觉谢翡骂得好。如果这只出头鸟不是自家医院的医生就好了。

祝星铎家属太不讲理，手术是在外院做的，却跑到他们这里来撒泼。碰瓷啊？

李院长叹口气，看向王明笙，用眼神示意你和他说。

王明笙刚从手术室出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了解。

“今天这个情况，是病人家属推搡医护人员，打砸医疗器械，扰乱医院正常工作在先，我认为谢翡医生的处理合法合规且合情合理。”

对上李院长“你是批评他还是表扬他”的视线，王明笙继续说完：“面对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医生和护士也不能任人欺负。医院有保护本院医生、护士人身安全的责任。”

李院长：“……”

谢翡朝王明笙伸出大拇指。

平时工作教学中，主任一板一眼训他跟训儿子似的，但也极其护短，不会让他没错硬认。

医务处长咳了一声：“院长，那这件事……”

李院长瞥了一眼已经快要把仙人掌拔成半秃的谢翡，“你手闲得慌就到水产市场买一百只牛蛙回家杀，杀完还能做菜，别霍霍我的花！”

谢翡哦了一声，终于往旁边站了站。

“今天的事，主要责任不在我们。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事情闹得太大，谢医生还收到了死亡威胁。谨慎一点，我的意见是谢医生暂停工作，把没休的假期休了，正好春节马上到了。”

医务处长也是这个意思，“院领导是好意，培养出一名优秀的医生要花费大量的时间金钱，所有年轻医生都是医院的宝贵财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惹不起咱们就躲一躲，避过这个风头再说。”

王明笙朝谢翡点点头。

离开院长办公室，谢翡沉沉地吐了口气。

成年人的世界掣肘太多。

回到科室，谢翡和王明笙一下就被同事们围住了。

周佳航嗓门最大：“主任，院里怎么说？如果给谢翡处分，我们就写联名信，然后站到院长办公室击鼓鸣冤。不良风气绝对不能听之任之！”

邓俊林附和：“对，不能听之任之！”

王明笙随手抄起办公桌上的一本书，卷起来熟练地朝两人脑袋上来了一下：“反了你们，击鼓鸣冤？都不工作让科室停摆？考虑到安全问题，院里让谢翡休假，其他事医院出面处理。都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周佳航“呸”了一声，“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种破事！”

邓俊林也道：“以前只觉得当医生辛苦，现在感觉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吃力不讨好还危险，以后绝不让我孩子重蹈覆辙。”

谢翡懒懒地笑了一下：“工作以来第一个超长假期，算是因祸得福吧。”

他着手交接手里的工作，已经排期的手术挨个和病人打电话沟通，由其他医生接替。最后把休息室里的零食泡面巧克力分给大家，空着手出了医院。

外面夜色已经深了，天空飘着雪花。

寒风吹动，雪絮纷飞，拂到脸上触感冰凉。谢翡的目光在大衣上的六角形冰晶顿了顿，又望向身后的医院大楼。半晌，他竖起衣领大步走进夜色中。

周洛最近接了个广，金主爸爸挑剔龟毛。昨天通宵剪完片子，一觉睡到傍晚的他刷新闻才知道发小被网暴了。

他蹲在沙发上叼着烟和人对喷三百回合，才打通谢翡的手机。得知对方在夜店，他袜子都没穿就跑过来。

到夜店时已经过了十点，在混乱的灯光和人群中，周洛找到正在舞池里跟着音乐节奏乱跳的谢翡。

空气中活跃着浓度很高的酒精。

谢翡跳了很久的舞，声音也喊不出来了，黑色衬衣扣子已经解开了三颗。

冷白的肌肤有种透明的脆弱感，最绝的是胸口处有块小小的淡红色胎记。

很特别。

像早樱花瓣又像残忍的烙印。

每次看到谢翡的胎记，周洛都会暗叹：好看的人连胎记都他妈这么蛊。

“你来了，喝什么，我请客！”

“随便。”

谢翡叫了两杯夜店特调酒。清新酸甜的果味混着醇烈的酒香滑入喉咙，带来冰凉的刺激。

周洛喝了两口，谢翡的酒杯已经见底了。

“别喝太快，容易醉，这酒后劲大。”周洛道。

谢翡抬手又叫了两杯，慢吞吞道：“没关系，反正明天不用上班。”

周洛想起网上的糟心事，“你们医院还算能扛，放出整段监控后，我看除了那些脑残粉丝，路人都替你叫冤。”

谢翡面无表情的脸更臭了。

周洛没明白：“有单位出头顶着，这事过几天就能风平浪静。当然，你个人确实是受了委屈，就当休假呗。”

自从谢翡进了儿童医院，手机三百六十五天24小时开机，从不静音，哪怕睡到半夜被叫起来回医院做手术都是家常便饭。听说将来升到副主任医师能值二线班了，可能才会好转。

所以，这应该是谢翡从医来第一个不被打扰的假期。

谢翡打开手机微信，“哐”一声砸在桌子上。

周洛伸头去看。

只见微信对话框里有几条简单的信息。

【老同学，听说你的事了。】

【摸摸头.jpg】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微笑.jpg】

周洛不明所以：“这是你同学？你们不太熟吧，刚刚才加上微信。这人是不是老年人，连这个表情包是嘲讽的意思都不知道。”

谢翡吐出一口气：“不知道个屁，这人是杨彦泽。”

周洛“啊”了一声，“就是你那个十几年的死对头？”

谢翡又闷了一杯酒，“这人太欠了！摸我的头？他把手伸过来那一瞬就把手指头全给他撅折了。”

周洛深知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和谢翡碰杯，“喝酒喝酒，别想了，把他删了就完了。”

谢翡手指按在屏幕上顿了顿，突然挑眉，眼底溅出点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成年人的话题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周洛忿忿地拍着胸口道：“你说劳斯莱斯一斤才1400块，我一个广告搞得好了，能买好几斤，但我这辈子都买不起整车劳斯莱斯。小翡翡，我觉得委屈~”

委屈个屁！

谁家劳斯莱斯论斤卖！

周洛酒量不太好。之前他还有自知之明地警告谢翡，越是口感像果汁的小甜酒越是度数高。

几杯酒下肚，他的声音尾调有些拖，和平常放鞭炮似的清脆声线完全不一样：“霍行这个大傻逼，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心眼儿比针尖还小，恨不得每天把我栓在裤腰带上，和卖衣服的小哥笑一下，他都能吊个脸。人家小哥夸我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怎么？我听了不笑，我难道要哭啊！”

谢翡“啧”了一声。

开始骂前任，看来是真醉了。

谢翡买单，拿出手机约车，架起周洛，一气呵成。

夜店的音乐声太大，从里面走出来，谢翡感觉耳朵里像是有无数只蝴蝶拍着翅膀呼啦啦地乱舞。

周洛上车就睡死了，谢翡费了洪荒之力才把人弄回家。

在外面折腾了几个小时，身上混杂了各种气味，谢翡脱掉衣服放水洗澡。

手机响了。

年底楚青枫的工作量反而更重，应酬也多，很多都是没办法推脱的。早上他刚从沪市返回，下了飞机一秒都没休息，到公司就开始处理工作。

下午两个视频会议结束后又赶去参加一场高级酒会。路上只吃了两块点心垫肚子，本想问问谢翡什么时候有时间商量领证的事，又有几个重要的工作电话进来。

直到酒会结束霍行打来电话，楚青枫才知道谢翡今天被医闹打了，还遭受了网暴。

谢翡躺在浴缸里，几只黄色的塑料小鸭子漂在浅蓝色的泡泡里，红色的鸭嘴颜料斑驳。

他懒洋洋地“喂”了一声。

楚青枫的语速又快又急：“你有没有受伤？在医院还是在家？抱歉，今天工作太忙才看到你的事，我……”

谢翡打断他：“楚青枫。”

“嗯？”

“你在做什么？”

楚青枫站在玄关穿衣服的动作一顿：“刚到家，准备洗澡。现在想去医院或者你家。”

“去医院或者我家干什么？”

楚青枫小时候被家里教导，说话要尽量圆融，话能不直说就不直说。在谈判桌上露了底牌，意味着失败。

谢翡是他的谈判对象吗？

显然不是。

“我不放心，如果你没事，我就远远地在外面看一眼。”

谢翡挑眉。

“不用来，开视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