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便是宋娘子。
甫一见到连香，宋娘子便对着她跪下，叩头行了个大礼。
她不知是在那里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手、脸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能看出清洗过了，头发仍旧是黑白相间，但是重新梳得齐整。衣衫重新换了一套干净的，有些宽松，应当是她的旧衣。肩上背着一个包袱，里面鼓鼓的装满了东西。
“宋娘子，这是何意？”对方做出这种姿态，连香虽然不解其意，但提起的心稍微放下，此刻倒不必过于担心这宋娘子给王易和自己带来危险。
“这位娘子，已经知晓我姓宋了。”宋娘子依旧跪着，可是连香却不受她的礼，侧过身去，她没有继续在跪着，站起身来道，“望娘子能允我进里面说话。”
王易就站在一旁，连香看向他，见他也无任何异议，便让宋娘子跟着自己进了道观里面。
“我想请求娘子，让我跟着一道去京城。”
连香和王易对望一眼，等着她下文。
“我的事情，娘子已经知晓不少，其他的我就不细说了。方才那一拜是谢过娘子点醒我这个糊涂人。”
“娘子那日说，‘当母亲的永远活在幻想中罢了。哪怕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只要幻想中女儿依然在身边，也是幸福的’。这话丝毫不错，我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只活在幻想当中。别人打我，骂我，丈夫嫌弃我，婆婆辱骂我，那些苦痛都能缓解我失去女儿的心痛。我沉浸于这种折磨之中，以为这样便能赎罪。抱着愚蠢的希望——若是自己痛苦多加一分，或许女儿便能好过一分……”宋娘子眼中泪就这么掉下来，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然而娘子的话点醒了我，我的疯癫，我的苦痛来得毫无缘由。我只顾着自己能畅快，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在哪里遭着罪我都不知晓啊！”她双手握紧了拳头，“从前是我胆小，怯弱，即使知晓了害我母女的人就是婆婆，也只道事情无法挽回。如今我却想通了，人哪能在幻象里活着？我只顾自己心里好受，忘了女儿还不知在哪里受着苦。”
“我已经问清当年我婆婆卖我女儿的人牙，她将我女儿卖给去往京城的的人牙。我那日听闻娘子和娘子兄长要去往京城，请求娘子能带上我一同前往。我愿意一路上照顾娘子，以感谢娘子大恩！”说完又是拜倒在地上。
宋娘子的遭遇，连香也很是同情。但是路上带着她，恐怕不便。
连香愿意帮助别人，但是对于陌生人，她更愿意力所能及的帮助，对方也不要给她招来麻烦。至于对方说的照顾自己，她又不是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哪里需要什么照顾。
她想推拒了，不料王易却应了下来。
王易考虑有三重。其一，这妇人可怜事情，他也知晓。人家不过是希望结伴上京，未尝不可。其二，有她在身边，别的不说，至少小妹不用太过辛苦。其三，若是拒绝，对方会做什么事情也未可知。如今自己伤势好转，若是对方有什么歹意，留在身边反而更容易看住，自己能轻松制服。
既然王易都同意了，自己还能有什么意见。
倒是王易不知怎地看出连香有些不虞，私下里将自己的考虑解释了一番。连香并非不讲理，只是道，“大哥决定自有大哥的道理，只是若是可以，日后还希望能先和我知会一下，再通知旁的人。”她用的是知会而非商议，本意也不是想替王易做什么决定，只是这件事情毕竟也涉及到了自己，先通知自己是肯定需要的。
王易从善如流，“下回事涉小妹，一定先同小妹说好。”
他不知道刘挚已经回到京城，所谓的危险其实也已经消散。
连香想了想，问宋娘子道，“跟我们一道上京，并不是难事。但是到了京城之后呢？你可有什么亲戚在京城，能够照料一二？”
“并无，娘子无需顾虑，我已将路费筹备好，去到京城也能支撑一段时日。”卖房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
“我知晓，你将家中的房子卖了。”连香见对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微微蹙眉道，“或许这笔钱能支撑你在京城找到落脚之处暂住一段时日。”
“可是你知晓京城有多大？京城内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牙行？那人牙是长期去往京城做生意的，还是偶然间一回？你去一间一间牙行找，又需要找多久？如今七年多过去，人牙手下经过多少个小孩，可还记得清？你就算找到了人牙，又凭借什么才能找到你的女儿？”从此处去京城还要经过许多地方，你怎知你女儿没有在半途就被卖了？你又可知你女儿有没有被再三转卖？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只因看到了宋娘子苍白至极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
宋娘子如今行破釜沉舟之举，孤注一掷就是为了找到女儿。她脑中这个目的被放得无限大，因此许多本该想到的困难自然就被缩小得看不见，自然就忽略了。可是忽略这些困难，将会导致她到了京城之后更大的困难。她的疯病之所以好了，乃是因为连香一句话刺穿了她内心通过疯病的粉饰太平，如今又因为连香的刺激，浑身发抖，也不知会不会又开始发疯。
连香赶紧道，“我相信你最终能找到你女儿，”宋娘子方才失了希望的双眼又重新看过来，“可是你得做好打持，做好长期寻人的准备。”她没用打持久战这几个字，“找人须得有财力支撑，你一头热地去京城容易，可是钱财若是花光了怎么办？到时候你自己吃饭都成了问题，或者再说句不好听的，自己生了病都没办法医治，还怎么继续找人？就算你找到了，可是你与夫家已经交恶，不可能带着孩子再回来，势必要在京城过下去的，所以你总得想到，该如何在京城找口饭吃。一边做活，一边找人。大海捞针虽难，再难的事也怕有心人。你不做好万全准备，如何就去得京城？”
其实就是一句话——不打无准备之仗。
“可我如今毫无思绪，何时才能去京城啊？”宋娘子喃喃道。
连香不是圣母，也不是头脑发热的人，不会看到别人有了困难，说帮就帮，完全不顾自己的实际情况。
在现代，多少丢了孩子的家庭，为了找孩子走遍全国，变卖家产，夫妻变心的？多少人找了几十年都没能找到孩子。她的那句“相信你最终能找到你的女儿”是给宋娘子希望——这就是连香的善意。她在后面那么多的提点，也是她的善意。可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日子也是自己过的，连香不可能自从开始帮宋娘子，就一直帮下去。她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她不打算毫无条件的相帮。若是自己做不到，那就干脆一开始就说清楚，以免让宋娘子产生什么天真的想法。
她见宋娘子倒有些茫然了，心中也不奇怪。听说她从前家中相对优渥，从一所宅子的嫁妆就能看出来，因此从前应是不愁吃穿，后来嫁给周家，也不可能再出来做活。宋娘子放在现代，等于是个从没工作过的已婚家庭妇女，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事情了。
连香也没有不耐，“你可会烧火做饭？浆洗衣物？绣活怎么样？这些事情只要会做，你又不怕辛苦肯去做，长工你做不了，短工也还是可以勉强过活的。”谁家也不会愿意雇一个要经常请假的煮饭阿姨。
有了这几句提示，宋娘子登时又有了力量，“会的，我都会做。”吃苦算什么？她这些年的苦难道还不够吗？只要找到女儿，再苦也值得。
见宋娘子认清了困难，以及该如何去应付这些困难，连香也就放心地接纳了她。
三人于是便一起上路。因王易身体不能赶路，又有些晕船，于是每到一地都下船歇息一两日。
路途中，连香这才提醒宋娘子，她女儿也有被卖在去往京城沿途的可能。困难不能一下子全部丢出来，否则当时她就被击倒了，如今宋娘子心中也有了希望，燃起了斗志，也就不再惧怕增加的寻人难度。
于是二人每到一地，都一同去往街市上，宋娘子去寻牙行，连香则是去买货，等连香考察过后，买到自己准备贩卖的货物后，再去牙行寻找宋娘子，二人一同回去客栈。
连香的钱本已经不足够她再去贩卖货物了。但是宋娘子得知后，愿意把自己的钱借给她。连香也不能白用人家钱，她认为这相当于宋娘子出本钱，她自己跑腿贩货，所以自己该赚的自己的跑腿费就行。宋娘子却坚决不计，二人推让了一番，最后同意赚来的钱五五分。这件事情让二人关系更进一步。
这日到了曲原县。曲原县乃是她们乘船的最后一站，在此地就要下船改成陆路，否则就要往东南方向而去，那样再去京城就得绕路。
因着这个缘故，曲原县乃是一个非常繁荣的大县。
连香先头准备的很多东西，就是打算要在这里销售，而且在这里有接应王易的人，因此要多停几天。而对于宋娘子来说，能在路途中多多停留，也是好事。
三人在客栈住下。王易看连香大包小包地要出门，忍不住提出说自己帮忙提，连香道，“大哥还是养好自己身子再说吧，再说这都是些轻巧东西，看着大，实际也不沉。”
王易这一路算是长见识了，自己这个从前的妻子，如今的妹子，天生像是个做生意的料，这一路走来，凭着宋娘子的本钱，也赚了不少了。当然和自己在战场上凭着拼杀性命得到的赏赐是比不了的，但是他从王家村出来，知晓这样一笔数目也实在是不小了。
他却不知道，连香如果凭着本心，更喜欢的是坐在书房里看书，她原来选则的翻译，就是她的爱好，最后成为了她的工作。只是她从小到大吃苦很多，初中高中的时候，为了给小姨减少负担，她自己常常打暑期工，在饭店里端盘子。年纪太小人家不要，就趁着节假日在街上摆个地摊，城管一来提着垫底的麻袋就跑，这种贩卖货物，只是她生活的赚钱的途径。通过这种途径，她才得以考上大学，缴纳学费，在后来实现自己的“爱好等于工作”的理想，并且通过理想工作赚来的钱，在帝都立足。
所以连香内心是个很书香气的人，但是她也不介意满身铜臭。谁会跟钱过不去？或许那些没吃过贫穷的苦的人吧。
她这一日卖的差不多，就准备到牙行附近寻找宋娘子。
宋娘子寻女心切，连香怕她找人忘了时间，天晚了之后一个人会不安全，于是约好了什么时辰必要回到牙行，二人一道回去。宋娘子也不是坏心人，她若要考虑到连香一个人在牙行外等她，也不可能光顾着自己的事情而让人家久等。
连香一边等人一边想着，自己这批货卖得差不多了，剩余卖不出去的，得降价处理了，这样一共能到手多少钱，自己和宋娘子各分多少等等事情。这时看到宋娘子朝她走来，二人见面相视一笑，准备这就回去。忽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
她周围看了一圈，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觉，这里是曲原县，和她原来的王家村铜陵镇隔了几百里远，怎么可能认识她。
正要走，又听到有人叫“连娘子”，这回更清晰了些。
连香朝声音看去，这是牙行里面，刚进去了一批人，不知是才买来还是准备卖掉的，声音就是这群人里传出来的。
这一批都是女子，年龄各不相等。有的才十岁上下，有的是四十左右的妇人。
连香眯着眼看了一圈，这时里面冲出来一个女子，对着她再叫了一声“连娘子”，就被人牙给拦住，恶狠狠地凶了一通。
正是这样，连香才看出那女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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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