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连香送粥上去之后,周彩玉确实也没有因此而发怒。

只因连香对她说道,“宋姊是你亲娘,你是她亲女儿。你们二人之间相互如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终究是母女之间的事情,我绝不多言。可你若是由得自己身边的丫鬟去作践自己的娘亲,既侮辱了生身母亲,又侮辱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吧。”说罢,也不看一旁的秋年是个什么神情,又道,“你娘亲将家中房子卖了,又在京中呆了几个月,一边给人家做工一边找你,存钱不易就为了找你,找到你就想给你赎身,你若取她自然愿意给,可别让你身边的丫头去和她要。还是那句话,掉她的面子,就是打你自己的脸。”

她没有搬出孝道来压周彩玉,只因“孝”之一字在周彩玉的心目中分量没有常人那么重。只是任她再如何看待自己父母,总是与旁人无关,尤其是伺候自己的丫头。周彩玉先前是不曾留意,如今知晓了,自然不会再允许秋年向自己亲娘索贿。

连香说完了该说的话,看到周彩玉果然瞪向秋年,便知目的达到,也不去管二人的官司,转身出了门。

来的时候有秋年引路,加之她心中想着说辞,便没有留意道路。结果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万花楼内部结构复杂,房门走廊相间,装饰又都类似,一时分不出该如何走去厨房。

这可真是尴尬了,连香在现代从来不迷路的人(手机导航)竟然在一座小小的花楼中忘了来路怎么走,四处一望也没发现人可以问路。

若不然走回去问秋年?

自己才刚刚和她主子告了一状,还是算了。

连香决定先自己走着,看看能不能找到,或者遇到人再问路。

这时从附近的一个房间里传出一阵如流水淙淙的琴音,一女子和着琴音轻轻唱着。

声音不大,连香不由得走近了,才听到那女子唱的是,“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音似莺啼,色调婉转,让人不由猜测,拥有这么一副美好嗓音的女子,该是多么的貌美。

而她所唱,正是一首被连香写进《玉兰记》的词,南宋女词人严蕊所著的《卜算子》。

连香自己很喜欢这首词,也喜欢词人严蕊。这首词是她历经严刑也不屈从对台州知府唐仲友的诬陷,后惊动天子宋孝宗,调离朱熹(没错,就是朱熹致使的,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朱夫子,哼),严蕊得到释放,释放她的是岳飞的后人岳霖,问起归处,她才写了这首传世的《卜算子》。

方才那女子唱的是上半阙,连香在《玉兰记》中,也只写了上半阙。其中意思,正合书中吴玉兰的身世——她并非是生性贪恋风尘,只是命运如此。花落花开,自有司花之神安排,意为命不由己。她写下这首《卜算子》的地方,正是吴玉兰即将赴死之时,吴玉兰所在的桥上不远处正是烟花之地,有风尘女子弹唱这首词,正唱到“花落花开自有时”,吴玉兰跳下水去,随着“总赖东君主”几个字,她的衣裙也消失在水波之中。

当时写的场景是失分凄惨悲凉,连香自己的心情也压抑了许久。后面也没有别的内容把这首词的后半部分补全。只是在前秒寥寥数笔提到这也是一青楼女子所写的词。

连香曾经听季宣说过,青楼里的女子也有看她的书,并对其十分追捧的,青楼女子的命运大多悲惨,如今读到《玉兰记》,不免产生物伤其类的心理,想来这就是其中一个。

只听那女子幽幽叹道,“唉,也不知道这首词的下半部分究竟是什么。”

另有一人道,“会不会是崖离山答生没写出来?”

先前那女子道,“先生如此大才,怎么会写不出半首词?你休要瞎猜。”

先·连香·生大汗,惭愧,整本《玉兰记》里,没有一首诗词是她自己所作,她虽然都在文中写了出处,想来都和这首《卜算子》一样,被人误以为是她自己写的。

“只是可惜,先生许久也不写新书了,也不知有没有机会知道这首词的下半阙。”女子声音中流露可惜和神往兼有的意味。

另一人道,“自从娘子提出要见面的须得是续上这首词的人,已经收了不少词,难不成一个都不入眼吗?”

先前那女子没有回应她,只是继续弹起了琴。

琴音急切而又低沉,或许就是弹琴者的心境吧。

万花楼的莫娘子,连香是见过,也说过话的。如今看来这女子应当是她万花楼里的一颗摇钱树,能提要求见客人的,想必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只是要求她能提,可是是否满足这条件,评判者却不是她。真有什么王公贵族,富商巨贾的,只要价钱合适,就算不会诗词,请人捉刀也能当做自己的。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莫娘子这样的更加不会。见谁不见谁,哪里能真的由得了她?

如此一来,这女子便应了那句“总赖东君主”,因此她心中更加烦闷,才这般弹着琴。

连香想了想,轻轻扣门。

门开之后,一个十五六岁的鹅蛋脸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子,“你是……”

“十分抱歉,我是走错了路,也没见着一个可以问路的人,听到你们这里有人弹琴,才冒昧打扰。”

鹅蛋脸听她这样解释,警惕放下了,疑惑却还有,“你是从哪里进来的?我从没见过你,不是我们花楼的人。”

连香便将自己和宋娘子的关系,宋娘子和周彩玉,周彩玉即美娘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没想到鹅蛋脸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噢噢”地回应,完全是吃瓜群众的反应,只差手里拿包瓜子了。

“小圆,何事?”屋内女子唤问。

这叫小圆的鹅蛋脸这才反应过来,将连香拉进屋内,带到隔间,正是那弹琴女子所在的地方。

只见一女子跪坐于蒲团上,身着白色常服,一对纤纤素手正在拨弄着琴弦,她抬眼一看,直叫连香浑身轻轻一震,一首诗像是自动播放似的在脑中闪过。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如果能穿越千年亲眼去看西施的话,这就是西施该有的模样吧——真真正正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人。

别说男人了,就是连香身为女性,都被她温润如水,没有侵略性的美貌给震住。

恨不得把她五官分开来一个个地看过,再合在一起继续欣赏。

见连香愣着的模样,身边那个叫小圆的丫头似乎是习惯了,向那女子解释了一番。

那女子有些嗔怪地看了小圆一眼,意思是你给人指路就是了,把人带进来作甚。这一眼也端的是风情无限。

“灼若芙蕖出渌波。”连香喃喃道。有些美貌是静态的美貌,譬如后世的网络图片,美丽的女性甚至是可以用美这个字来修饰的男性的图片都非常多。可是都没有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在面前,所体现的那种古人所特有的姿态、动作、神态。这些方面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美人。

“什么?”离她近的小圆问道。

“哦,没什么。这位娘子,美貌惊人。我盯着她看许久,真是失礼了。”连香行礼道。

她的容貌比不得屋内的女子,但也算得上是清丽佳人,加上她说话行事有礼,让人生不出恶感。

小圆道,“这是我家娘子,……”

那女子打断小圆,自己道,“风尘女子,不愿污了祖宗,姓氏休提。楼里都叫我荷娘。”

这么巧,方才《洛神赋》那句灼若芙蕖出渌波,可不正是形容她的?

荷娘二十出头,应当是这万花楼的金字招牌。她说话如和风细雨,让人倍感舒心。

连香道,“荷娘才貌双全,方才路过,便被娘子的琴音所吸引。”

小圆道,“我们娘子可是美娘的琴技先生。”言下之意,琴技自然了得。

连香心道可惜,这么迷人的女子,又有才华,却只能困在花楼中,受限于乐籍,做以色侍人的工作。看她穿着打扮并没有用多么贵重的东西,衣服的样式简单,没有多少花纹,头上戴的饰物甚至还不如方才周彩玉的精巧。说明这些东西,已经非她所求。

荷娘摇头道,“雕虫小技,不值得夸耀。”

“琴虽为技,无情则无技可赏。古有子期伯牙以琴相交,荷娘寓情于琴,亦可觅知音。”

荷娘似是有些诧异面前这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点头道,“确实如此。只是,知音难觅,而我只可遇不可觅。”意思是她身在万花楼,只能等待客人上门,她是难以离开去寻找不受外物影响,不受身份影响的知音。

荷娘慢慢站起身来,对连香解释道,“这个时辰,我该去教美娘弹琴了。”

连香看着小圆在帮她捧着琴,忽然道,“美娘她,对亲生娘亲有些心结。宋娘子想给她赎身,除了莫娘子开价过高之外,美娘自己似乎也不觉得一定要离开这里。”

荷娘停下动作,看向连香,“娘子的意思是?”

“娘子是美娘的老师,您说的话,她或许能听进去。可否劝劝她?”

荷娘微微点头,“自是可以,能有亲生母亲寻来,本身就是难得的机缘了。”这本就是件小事,说几句话而已,并不会为难。

只是小圆复杂地抬头看看连香,想要说些什么,或许是顾及连香还在场,便又低下头去。

连香心知她有话要说,连忙告辞。小圆便将她领出了门,给她指了路,正要回去,连香还是开口问道,“抱歉了,可是我方才的请求不妥?若是如此,请一定告知。”

小圆抿抿嘴,想了片刻后小声道,“其实,也不是你的请求不妥。我们万花楼里的事情,你不知晓。荷娘如今在花魁之位上已经呆了八年,旁的人对这个位置已经虎视眈眈,美娘她……也算其中之一吧。娘子说的话,她未必会听,恐怕还会提防呢。”

连香讶然。

小小花楼的复杂之处,堪比小型社会。

她回到宋娘子处,约好下午再来的时间,继而走出万花楼。

正午阳光高悬,**又刺眼,她不由得回首看向这花楼高悬的招牌。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人欲逃离而不得,有人乐得追逐金钱,有人在此玩弄人心,有人在此互相攀比。站在了顶端的人已经厌倦,而下面的人还在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登。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王易他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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