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不觉已到秋季讲武狩猎的日子。
前周疆域初定,收四方之兵,还未整顿梳理便遭天塌地陷之变。原本归顺的四方部族,纷纷叛逃自立,与朝廷相抗衡,搅扰边境不宁。
如今北方柔然虎视眈眈,东北高句丽日益兴盛,其余彪悍部族,如高车、契丹,也不时作妖。此番讲武,正是为兴兵柔然做准备。
除本朝皇室宗亲、王公将帅、高官近臣外,又有许多周边民族首领、大酋或其子弟,外国使臣前来。因此声势之浩大,不单元静姐弟从未见过,对熟记庙堂大事的李姝华来说亦是罕事。
浩浩荡荡的人马车驾,向宫城北边而去。秋日天高气爽,树林遍黄,旌旗迎风飘展,元静与姝华同车,元缄一旁骑马,且行且看沿路风光,实在惬意。车马穿山过林,又越湖渡河,至再远不过的一处大平地方罢。元静眼瞧着山林湖泊,广阔天地里,群鸟高飞,野兽鸣啸,心头好不畅快。
平原处,早有栅栏围出一大片营地来,搭着许多帐篷,升着篝火,为几日安歇之处。从平原往山林方向去,又有临时筑起的高高坛埒,遍插旗帜、武器,台上还立着军鼓。
元静尽打量着,恨不得将一草一木都吸进体内,不觉天已尽黑,听缀锦来唤,才回帐内。
晚间皇帝皇后来与太后请安,上次天渊池后,已过数月,皇帝并未苛责,太后也从未提过此事,倒像掩过去了。
长辈谈话间,自然提起要为姝华择亲。她听得发窘,拉元静便走,元静爱听闲话,行得步步拖沓,忽然听得太后又问他们姐弟的册封之事。可惜门帘盖上,后头声音再听不到。
她心中盘算,入长乐宫至今,太后几次提过,皇帝虽一口应承,其实一直拖着没给办。李姝华说皇帝后来分明也提过,却被骆宾华搪塞。如今国家诸事繁忙,此事一旦撂下,再难有契机。
元静并不贪图名利,只是一想到李姝华出宫在即,后头的事,不得不认真打算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待讲武台立完规矩,说罢奖赏,射猎的将士们便蜂拥而出,呼啦啦地人群并猎狗、猎鹰一同往山林中去。
皇帝策马奔腾,冲在最前头,一上午猎得几只鹿,又并獐子、兔子等,命人送至太后帐里。
午膳后,任由勇士们继续涉猎,皇帝则召了崔熹、萧寔和叔孙雁,回大帐见吐谷浑的使者。
元静伺候完太后午休,见营地已然冷落,元缄早跟着元悦也往林子里去了。便独自来到马圈,欲寻裴斐陪她同往山林。
谁知前头传讯,三公主元维的坐骑马蹄铁脱落,裴斐被唤去送马,其他马夫不清楚元静骑术如何,便随意指了几匹,任她拣选。
闻雀见剩余的马各个吐着粗气,似未完全驯服,不禁担忧,拉她道:“咱们都不熟,不如等裴斐回来再看?”
元静见太阳矮挂林梢,已有西去之意,好不郁闷,伸脚踢了踢马圈,这动静引得一匹雄健的马儿朝她不住嘶鸣起来。
她笑着怕了拍手走近,伸手摸了摸马头,叹道:“你困在这儿也无聊得很,是不是?”转头朝闻雀道:“既跟它有缘分,不骑一场多可惜。”
闻雀还要拦,却见她已经有模有样地吩咐起来,命人上笼头鞍绳,她牵着遛过几圈,又喂了几把干草,方一脚踩鞍,蹬上马背。
闻雀无法,只得命两个护卫紧紧跟在后头。
元静先还骑得缓慢,见不碍事,后头两人也就撂开手任她自己或停或驰,撒欢起来。
出圈后,马驹同她一般,似初逢自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跑得越来越快。
元静一开始还能拉缰牵引,不想这马既毫无拘束,越发疯了,也不管前头来人或物,一顿乱窜,撞翻垒起的大锅,又吓煞几个正走路的侍从。
她收缰不及,顿时惊慌大叫。
那马完全失控,自然更加疯癫,瞧见皇帝帐前空旷,便直直飞奔而去。
元静又是呼喊又是吹哨,马儿根本不听,一脚踹翻火盆,火星四溅,几乎燎燃她的衣衫头发。
帐前的宦官围在一处,只是止不住马,更有一个年轻的,被它伸脚踹中,翻身倒地。
侍卫们手举长槊,纷纷靠近。
元静怕被马摔下地,只得牢牢抱住它的脖颈,任由它前后胡窜。
此时帐篷里头也正僵着,众人听得哄闹声,崔熹便顺势提议出去看看。
马儿正与侍卫周旋,忽见掀帘出来几个人,岂不更受惊,腾地将前蹄高高抬起,直起身来,元静吓得哇哇大叫。
崔熹见状,忙举手遮头往旁闪躲。元澈站在他背后不远处,见此情形,伸手一把扶住他的腰,将人转圜到一边。
拉开崔熹后,他更直接上手,一把牢牢扯住元静的腰带,抱下马来,,安置在地。另一只手抓住摇摆的缰绳左右借力驯服马头。
烈马突感一阵难以抗拒的力量,头便直往另一边后侧缩。
元澈见状,先顺着它的力道放松,由它撕扯,只是没有丢开缰绳。
那马儿见挣脱不出,却也没有危险,便慢慢卸了力。
元澈仍拉住缰绳,另一手伸出安抚它,便招呼便将马头慢慢拽回。见它脾气下来,他便踩了马镫跨上后背,又以刀鞘拍击,终于驯服住惊马。
元静呆呆望着,从来不知皇帝骑术竟这般了得。
元澈冷冷地摸了摸马儿脖颈,守卫忙上前接过缰绳,他便熟练地翻身下马。
一旁吐谷浑的使者杨乾,见这一幕荒诞,打断刚刚所议的事,望向地上还吓得奄奄蜷缩着的小女孩,心中一时松口气。
内侍递上干净帕子,皇帝面无表情低头擦手,戒指上镶的红宝石在夕阳中幽幽闪光。
且说元静被解救下来,蜷缩躲在帐柱后瑟瑟发抖,她听见皇帝的声音,又从穹顶飘下,朝她道:“既然你不会,为何还要逞强骑马?”
元静心中已然惊恐万分,还好没伤到人。可冲撞帝王逃不过责罚,更令她心焦的是,祖母那头该怎么交代?
她想到这儿,心早灰了大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忽听见皇帝问自己,只得勉强集中精神,钻了出来,在帐前跪倒。
“启禀陛下,本是会骑的,只是今儿马圈里……只剩这几匹烈马……”
元澈的声音又冷冷飘下:“原来知道是烈马,那你偏还骑它?”
一旁吐谷浑的使者杨乾冷冷瞧着,脑中飞也似地转起来,他们这一问,待会儿或可一用。
中书令崔熹静静打量年轻的小姑娘,又望了望杨乾和皇帝,元澈仍面无表情,他便上前开解道:“看样子小贵人也吓懵了,不如先着人带下去好生照料。”
便转头向皇帝的近侍陈缇示意。
“不忙,且听她如何回话。”
元澈随手递还帕子,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元静这会儿背已被汗打湿透,听到皇帝这么说,反而松了口气,忽然有种直面死亡的轻松。她想起刘慕卿在舞台上的模样,若扮成别的人,兴许就知道怎么回话。
——皇帝像是有意考验她这个朋友值不值得他交。
元静咬了咬嘴唇,支起上半身。
“我,我……自然该挑便宜的下手……可又忍不住想着,这些马既然被挑选参加秋猎,必有过人之处……而其中烈马自然有桀骜的资本,或敏捷矫健,或体能充沛耐受,远胜其它,所以才不轻易向人低头。我若骑好了烈马,等进围场,自然比旁人更胜一筹。”
元静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冷静,话语也似有理,而众人竟然真的安静听她说话。虽是狐假虎威,也不由得叫她得意起来。
一旁崔熹心中纳罕,今儿在帐里,虽不是个正经拿主意,皇帝心思,乃是为避开那些与柔然求和的臣子,商议定了,再行通告,怎地突然纵容小儿在此胡乱议论马匹。
又暗地打量元静,见她年纪虽小,却还镇定,慌乱过后,言语中并未见破绽,叫人意外。
——只是皇帝陛下,或许一直有他们北人骨子里的莽撞,一旦上头冲动,便独断专行刚愎自用。
元澈眨眨眼,眼中流淌**,抬了嘴角朝她笑道:“你野心不小,只是一味豪赌,差点赔上性命。”
——他们北人豪放起来,真跟从前一模一样。
崔熹搓了搓手,垂头闪过一丝旁人不曾察觉的笑。
元静听皇帝声音渐渐平和,又想起天渊池那日,猜他并未起怪罪之意,便放下心来,存心赖道:“赌输了确实不稀奇,只因我人还未通驯马的伎俩。可它在陛下手里吃到苦头,立刻就听话了,我也算学到一二。”
皇帝并未接话,望了一眼崔熹,道:“这便是太后带回长乐宫的孩子。”
崔熹忙道:“小贵人既受惊吓,是否知会太后一声?”
杨乾正想趁机告退,却听得皇帝接着说:“不妨,听她说话,倒还镇定。”然后又瞥眼望向元静:“倘若这马儿,一直不能被驯服呢?”
元静听罢,低头细忖起来:他明知我会胡说,竟还敢问?
又想到太后说本欲与皇帝商量敕勒质子王孙的婚事,但他只是将事推到后日再议。如今僵在帐里,难道是为仇池与柔然的事?
她想了又想,难听的话上不了台面,大臣们并不开口,反倒不如她这个孩子方便。便骨碌骨碌转了眼睛,道:“这马儿不知来人底里,属无心失控。现在它受陛下牵制,若仍不能驯服,我看,——就该结果了它,再留着,既无用处,而且害群。”
杨乾听罢,心中一惊,好个厉害女儿。
元澈淡淡笑两声,忽转话锋道:“杨使官,一贯听说吐谷浑百姓皆善骑马,几岁小儿也不例外,你瞧我侄女在你们那儿,算什么水平?”
杨乾少不得又打起精神,拱手谦恭道:“小贵人天资聪颖,若勤加练习,将来必会是个好骑手。”
皇帝道:“她开蒙得晚,水平才这样差,但口中道理却不差。你听她说的驯马之术,又如何呢?”
元静胸腔咚咚震动。
杨乾眨了眨眼:道:“贵人小小年纪,思虑之深,令外臣敬服。只是——”
他犹犹豫豫,声音飘散在空中。
“——但说无妨。”
杨乾望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见她人虽小,又养在深宫中,却有股粗野的凌厉之气,实在诧异,沉思后方道:“想来贵人所说的驯马之术,无非还是萝卜、皮鞭和匕首。”
元静屏息听着,这人反不说了。
“静儿,杨使官所说萝卜、皮鞭和匕首,你可知道意思?”
元静点点头,一板一眼道:“不止是马群,哪怕永巷里管教人也是如此。想来马和人的道理,国与国之间的道理也是相通的。”
元澈望着元静眨了眨眼,转身坐回榻上。
杨乾眼见小姑娘这般敏慧伶俐,不由得吃了一惊,接话道:“小贵人,人和畜生,自然有别,更无论国与国之间。若也如驯马这般,强摁低头,又或者兵戈相见,实在低估下者之志,又恐损上者威严。”
元静听罢,暗暗忖道:这人倒有些志气,但为什么不肯听皇帝的话?
大半年前,皇帝和太后便议论过,柔然与仇池结亲。没过多久,柔然又向吐谷浑索要千匹骏马。
他们未及时答复,仇池便先跳出来,仗着柔然铁骑的势力,即刻将大军压到边境。
皇帝望向杨乾,话却是奔着元静去的。
“杨大人问你呢,国与国之交,岂可与驯马混为一谈?”
——太后还说,朝廷想与吐谷浑结盟,挑动他们攻打仇池,待柔然出兵,我们即可发兵平乱。
它们小国是墙头草,逃不过当炮灰这一劫。可人若有志,怎能甘心如此?仇池于他们,岂不正像柔然于我们。积年怨恨,总该直面。
元静捱着这静默,只觉话已溜到自己嘴边。她抬头看了元澈一眼,仿佛根本没发生被马惊惧这回事。
帐里安静极了,崔熹轻捋胡须,就要开口。
——人年轻的时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这篇世界观设置是仇池国与吐谷浑地理位置相邻,约等于世仇。仇池与柔然结亲后,成为其爪牙不断骚扰周边部族,吐谷浑虽想反抗,无奈国家实力有限,也害怕(加上不信任)中原朝廷,因此犹豫摇摆,一直未能决断。敕勒则一直受柔然奴役,派了质子到京都,换取朝廷保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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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晨光曜紫微,远客入玉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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