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燃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命运弄人,文姬却这般顽强,没有轻易放弃生命,真教人佩服。”乐声暂停,元静不禁轻轻感叹。

元韫听见她的声音,因她未读过书,甚是诧异,轻声道:“说得在理。你且再看,后面还有曹操命人赎回文姬的桥段。历来男子为主角的故事多,这出戏里,魏武却也只是文姬的陪客。”

元静难得被夸,羞得红了脸,心中又惊又喜,不知怎么是好。

元韫又道:“可我看时,只觉心中不安,文姬的命运如此坎坷,若是你我置身其中,又不知如何。”

元静不想她问得这么深,倒真十分看得起自己的样子,不由得打起精神胡说起来:“乱世之际,人是浮萍飞絮,飘往何处,难有定数。可不管身处何地,心意须定。心意既定,便往心意处去,再无它法。否则一生若寄若浮,随波逐流,不管故乡还是塞外,只会百般难安。当然,”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无论如何都要先活下去。”

元韫望向她,不禁慨叹:“这倒奇了。姝华说你开蒙得晚,想得却深。”

元静回望,见灯火照在她身上,明灭的光影,使她衣衫上金线绣的团花忽闪忽闪,不由得伸手揽住她的手臂。

元韫笑道:“你可读过古楚的知音故事?”

元静摇头:“讲的是什么?姑姑再教我。”

元韫一笑,摇摇头道:“等你读过,我们再聊心得。”

两人边瞧舞乐边闲话议论,不过两盏茶工夫,已十分熟悉,好似认识许多年一般。

李姝华静静望着两人,只是插不上话,她永远是身边事大过外头的一切,从没留心理会过她俩说的。

她以为元静为在宫闱内自保,也理应明白这一点。

不久舞台上又更换主角,舞姬们穿着飘逸裙衫,跳起南方的舞蹈来。

元静自然从没见过,初听得金石琅琅,又见舞者水袖似涟漪,柳腰婀娜,不由得又入迷。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醉汉的喧闹声,显得十分刺耳。

元静瞧过去,原来廊间坐着外国使臣,这会儿于阗国的使者正冲舞姬们吵嚷,又说看不明白,又下令奏胡乐,并命舞姬下来陪他跳一段。

乐声和舞蹈齐齐停住。

那领头的舞姬身量高挑,见状缓缓挥手,示意后头女伴们不必惊恐,随后向舞池边沿走近,一双赤脚如同白玉踩过毡毯。

元静想起方才她们在自己面前尽兴演出,顿生亲近维护之意,不由得替她们担忧起来,又觉得这醉汉面目实在可憎,让他吃点苦头才好。

那舞姬头戴面具,只有明亮的双瞳和艳丽的嘴唇露在外面。

她身上的舞袍随风摇曳,金银线绣的孔雀和蝴蝶肆意纷飞。每走一步,便巧妙地带动身上璎珞和玉饰叮当作响,轻灵的声音一丝一丝撞动人心。

连走路也这么叫人入迷,可眼见那胡人面貌凶狠,腰腹似有水缸那么粗,也不知会怎么无赖,元静不由得替她暗暗捏一把汗。

她又望向高榻上的皇帝,希望他出面解围。

元澈原本手撑下巴歪坐榻上,这会儿已然放下手直起身,眼睛直勾勾望向舞姬,倒像有意在等她发作。

舞姬骄矜极了,并没将对方的愠怒调笑当回事,先伸手理理散落的碎发,随即冷冷道:“从来没跳过胡人的舞,也并非跳这个的。你若喜欢,自己上来跳便是。”

她向下俯视的眼睛里也满是寒意,叫元静几乎忘记呼吸。

皇帝听罢,轻轻抬了抬眉毛。

舞姬冰冷的一句话叫使者接不上,那人涨红脸,气得摔了耳杯。

“你这贱人!竟敢出言不逊!”

说罢向皇帝望去,眼露惊愕和不满,似要他亲自解释舞姬的怠慢。

原来也只是个鑞枪头怂蛋。元静啊一声感到十分无语,到底是谁先出言不逊?

元澈望着舞姬歪了歪脑袋,随后看向使者,道:“你没听明白么?他从没跳过胡人的舞,也并非跳这个的。你若喜欢,自己上去跳便是。”

使者听罢,硕大的身躯僵在一处,好似一口大钟。

大臣叔孙雁望向舞台,忙开解道:“不如刘乐官,随便捡个拿手的再跳过便是……”

那舞姬歪着脑袋打量使者一眼,方又开口:“我拿手的虽多,他又不懂。既然不懂,又何必勉强。”说罢,径直转身走掉了。

全场侧目,却因皇帝沉默,一时之间无人敢说一句话。

骆宾华咳嗽一声,面带愠怒,吩咐道:“陛下喝了这许多,醉得不清,送他回宫!”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叔孙雁也忙吩咐照料于阗国使者。

元静看完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心跳从未如此急促,似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而那舞姬也就真的走了,众人浑似毫不在意。

元静脑中嗡嗡作响,她既好奇那舞姬的为人,又奇怪皇帝怎地如此在众人面前失去分寸,更奇怪骆宾华,从来说一不二的太后,看完这些,竟忍着没有发作?

元静捉摸不透,正要问李姝华时,却已然被其它事由打岔开了。

转眼入冬,元静生平头一次穿上干净温暖的冬衣。元缄身体也已大好。幼童适应力强,脑筋转得也快,两人很快便融入长乐宫。不管是日常吃穿起坐,还是伴随骆宾华召亲迎客、游宴赏玩,俱井井有条,表现得体,不再话下,从前永巷的经历好像没留下任何印迹。

不日便是隆庆公主元澄与世家子弟慕舆辙的大婚。

慕舆氏与元家同为前朝公侯,朝代更迭,他家不仅没受影响,反而成了新朝唯一一个异姓王侯,家世之显赫,不言而喻。

早先元澈还是皇子时,带兵攻打南土,元起与骆宾华安排慕舆轨协同领兵。此人久经沙场,在云州边境颇有建树,对南作战,亦是元澈的左右臂膀,军功甚伟。

他虽是妾室所生,可一直由骆曜灵亲自抚养,北人不讲嫡嫡道道,王位便也叫他继承。加上骆氏姐妹自幼亲密,他家与皇室的情谊,自是其他官员无法比拟的。

俗世戏言,清河神虎啸,广陵云龙吟,便是指当今正如日中天的清河王元宁家及广陵王慕舆家。

“神虎啸,云龙出,一夜烟花坠如雨,火光明灭,东边唱罢西边舞。”

“静儿念叨什么呢?”

元静正倚栏看外头烟花,忽被人拍肩。

“姝华姐姐。”回头见是已经打扮好的姝华,元静微笑道:“我正感叹今夜景致呢。”

李姝华望一眼天空,打趣道:“妹妹有诗才,这才认得几个字,已能作诗。”

元静臊得慌,脸上一红,拍了拍姝华,叹道:“姐姐又取笑我。我这瞎话若能称诗,岂不要把屈原从江里活活气出来!”

元缄不知何时也走近,边晃头边摆手,指着她笑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天网恢恢。——想起前日你乱来一通我就忍不住,只恐屈夫子要谢你救命之德,曹丞相要感你重生之恩呐!”

“都说是被背岔了,你还记着!记着不说,还来取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元静指着他骂骂咧咧起来。

元静追他,他直往李姝华身后躲,三人笑成一团,被月台上的孙嬷嬷止住。

“今天大喜的好日子,姐儿好不容易梳头戴冠,又化了妆,可别疯玩花了脸。赶紧上永安殿去吧,再晚,见不着新娘子咯!”

两个小的听完相互做个鬼脸,却也安静下来,只是双眼还微眯,斗鸡似地相互瞪着,仿佛仍在挑衅。

李姝华笑了笑,说声“走吧”,便一左一右,拉着他俩往礼堂去。

三人边走边伸长脖子乱看,这晚宫里灯笼灯球结成丛林,照得如白昼,彩幔彩幡飘摇其中,由永安殿一直蔓延到皇城外。堆金砌彩,莺声燕语,管弦齐发,喧闹不亚于年节。

皇亲国戚并世宦勋贵纷纷入宫祝贺,宴席上,各个精心装扮,穿红着绿,香风满面。

听得礼官报时辰,隆庆公主元澄由宫人搀出,拜别皇帝皇后及太后。一连磕几个头,早已泪水涟涟。骆宾华见状,干脆离座走下台阶,扶起女儿,又拉住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半是怜惜,半是不舍。

元澄脸上也满是泪水,望着母亲,欲言又止。

爆竹声动,乐声齐响,贺夫人见状,与织金左右一边一个,边劝边扶着骆宾华回座。

元澄由宫人簇拥,边往外走,边也频频回头。

元静在一旁蓦然听到,她的哽咽声中,响起“阿娘”二字,自己的胸口忽被千斤重压,一切喧闹就此沉寂,烟火花灯也都暗了下去。

礼乐奏响,仪仗和护卫起身先行。乐器和爆竹声逐渐盖过人声,元静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一同挤到殿外,扶着栏杆伸长脖子瞧,送亲队伍像一条明亮的火龙,缓缓蜿蜒,走出宫墙。

一时之间砰砰啪啪的炮声响彻宫廷内外,众人默契地安静下来,世界既吵闹却又奇异地静谧。

她朝四周张望,心中很是兴奋,却又不知为何有股隐隐的失望。

等送亲队伍都走完,慕舆家的人自然也该离去了。可转念一想,他们在京都这些日子,必定已经听过许多有关自己身份的传闻。

世人惯爱拜高踩低,当日纵然多看两眼又能如何,躲开她去,人之常情。如此一想,她只感到灰心,索性不见也好。

舞乐又开锣,她想起那个漂亮的舞姬,便垂下头,跟着人潮往戏台方向走。

却说慕舆知的确也在人潮中,也在四处张望。究竟人太多,太自以为是,这样的日子,多少达官贵人涌入宫廷婚宴,他又不能走远,生怕家人找。

父亲安排他跟大哥压在最后,听朝廷礼官使唤,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人群中,想起礼佛像上的人物,两列对开,总是排列整齐,从华盖一溜到捧着的香奁,高高低低,井然有序。

可真到人间行礼,或胡乱叫嚷漏了两个提盒,或是报信的宦官折马,或是炮仗不知为何哑了一挂,又或是拖车的牛马突然发疯,不分方向乱飞乱冲。

有太后的人,有时是礼官,也有自家长辈,或为逞威风显摆,或为露一露脸面,或是怕误事担责,或是极少数真心祈愿叔叔婶婶婚事顺遂的……总之人声不断响起,不断有话吩咐下去,队伍总算磕磕绊绊赶着吉时出宫,一条火龙,缓缓驶入黑夜的河。

他低头闷闷整理衣服,该走了。

“老三!”

听见大哥声音,慕舆知忙站住脚回头,没能避开迎面涌来的人流。

一个脑袋撞钟似地撞上他肩膀。

“啊哟!”元静手扶额头,金步摇似柳条一般晃荡,抬头瞧见他,脸颊顿时通红。

秋风起,吹散炮仗烧过的味道,这会儿空气很是清爽。

他心中咚咚狂跳,笑望她抱歉道:“可撞疼了么?两月不见,妹妹长高了。”

今夜她穿得庄重,琼粉敷面,皓齿红唇,发髻和锦袍间都点缀着金玉宝石,灯火光影摇曳在她身上,恰如临风之海棠。

元静抬头瞧他两眼,只觉脸越发烫,叹道:“没,没什么大碍。今儿你这身新衣裳做得真好!”

慕舆知听完,不自觉摸了摸脑袋,道:“很好看么?我特意为今日穿的!”

元静忍不住笑了笑,没作声。

慕舆知又朝她道:“公主出嫁的仪仗,果真神仙出行一般。”

元静扬头张望一眼。他们公主王侯,理应如此。

“这么隆重,那么些礼,足足像一台大戏,专给人看的。”

他不知从哪来这么一句,元静听到,果然笑出声,再抬眼时,瞧到他胸前的玉佩。

“这是什么?”

慕舆知听元静问话,忙低头查看。原来头先奔跑往来,不觉将掖在内衣里的玉佩荡出来,也没留意。

见元静瞧,他便索性取下,递到她手里,道:“这是我生母的遗物。”

元静接过捧在手里仔细打量,只见一条蜷如月牙状的玉龙,皎洁亦如月,龙首短小,鼻嘴前驱微微上翘,脖颈处是一道夸张的长鬣飘逸地往后上扬,龙尾内屈,迎向龙首,仿佛要腾空而起,光泽莹润,小小巧巧。

她低头看手心,慕舆知则看她扑闪的睫毛,道:“这也给你瞧了,总该告诉一声你叫什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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