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桌子上放着送给宁徽的谢礼,想到二姐姐所说,罗紫笙隐隐有些担心,若是这谢礼不合他心意,会不会被他刻薄呢?

翌日,罗紫笙早早便带着谢礼出门,刚进清风楼的门便听到有人叫自己,抬头看时,赵文琰正在靠窗的位置冲自己挥手。

罗紫笙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一旁,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什么时候来的?”

赵文琰道,“刚到,是我们感谢宁公子,总不好叫他等我们,于是便早早过来了,没想到你也来的这般早,看来我们是想到一处了。”

小二肩上搭着抹布从旁边经过,被赵文琰叫住,“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茶上一壶。”

小二高声道,“好嘞,上好碧螺春一壶。”

不多时送上茶壶茶杯,赵文琰倒了一杯送到罗紫笙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道,“还不错,你尝尝。”

罗紫笙对茶没有太多研究,喝了一口,只觉同自己平日在家吃的茶没什么两样,于是放下杯子。她看一眼自己带来的东西,略有些担心道,“不知我带来的谢礼是否合宁公子心意。”

赵文琰笑道,“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送礼看的是心意,心意到了,这送什么东西倒是无所谓的。”

辰时已过,仍不见宁徽的影子,罗紫笙道,“可是文琰哥哥记错了时间?”

罗紫笙的事情赵文琰一向上心,如何会记错,他道,“不会,兴许是宁公子有事耽搁了,我们再等等。”

赵文琰心仪罗紫笙,难得同她坐在一起品茶聊天,因此也不着急,慢悠悠找话题,心中直期盼着那宁徽一直不来才好呢。

可惜,事与愿违,一盏茶后,门外进来一位身材修长,身着素白长袍头插木簪之人,正是两人等候已久的宁徽,闲闲散散不慌不忙,看到两人后,向这边走来,在赵文琰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他向罗紫笙,“你要谢我?”

罗紫笙起身道,“那日在宋府,我遭人诬陷无法脱身,若非宁公子出言相助,今日我也不能安稳坐在这里,自是应该好好感谢宁公子一番的。”

宁徽嘴角扯出一抹笑,“不过举手之劳,当日罗小姐一捧纸钱,今日就当我报恩了。”

虽说是报恩,可自己的一时之举那里能同他的救命之恩相比,罗紫笙道,“宁公子虽如此说,紫笙岂能不感恩,若独我一人,死不足惜,只是,若这件事闹出来,定然会连累到父亲乃至整个罗家,若整个罗家的荣誉因我一人而毁,我便是家族的万世罪人了。”

宁徽瞅罗紫笙一眼,“随你高兴吧。”他喝口茶,似自言自语道,“放眼满京中,会专程来谢我的恐怕只有你了。”

宁徽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惜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宁徽自小聪慧甚爱读书,初次科考便中举人,十六岁做了县丞,可惜为人耿直不善交际,不肯放过犯错的下属,因此得罪人,不到一个月便被夺了官。

回家后的宁徽继续科考,连考两次不中,于是他便想到干谒,写了一篇《世释赋》自荐宰相,由宰相推举,因而得到皇上赏识,被封为中史丞,可惜,上任三个月后,被人陷害,再次被夺官。

就在宁徽为仕途无门愁苦不已时,自小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离他而去,愤懑中的宁徽写了一篇《叹世赋》,批评国家**制度腐朽,为官者目光短浅世道不公,有才能者无出头之日。

文章一出,登时在京中引起一片哗然,国家制度是天子定下的,为官者是天子提拔的,宁徽公然批评这些,岂不是在批评皇上,于是很快被抓入狱。

衙门里,面对县老爷的审问,宁徽义正言辞把文章解释出另一番意思,县老爷不敢做主只能上报,烫手山芋没人敢接,只能再上报,最终经过层层上报后来到陛下面前。

陛下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幸而有皇后劝阻,怜其才情,这才没被入狱,最终陛下回了四个字“不可理喻”,这事才算结束。

陛下既说此人“不可理喻”,便是那些爱惜宁徽才华的官员有心招揽也不敢了,宁徽这仕途彻底被封死。

幸而这宁徽除了才情博学,在文字绘画方面也颇精通,行云流水自成一格,此后便以写字卖画为生。

因宁徽性情耿直,敢言他人不敢言,且不与那些为官者沆瀣一气,反而在百姓心中有了一些名望,不少人不惜百金只为能得他一幅字,好似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一般。

渐渐地,连那些为官的也来找他写字作画,如有那个当官的得了他一幅字,那便可以在宗祠祖宗牌位面前扬眉了。

敢于怒怼天子的宁徽肯为我写字,可见我忠诚清廉,没有辜负祖宗的期望啊。

宁徽靠着卖字画的银子,日子过得也不错,可惜他抱负不得伸展,心中抑郁不快,自此便开始自暴自弃,饮酒作乐弹琴听曲,成了青楼花魁的常客。

罗紫笙想到大哥哥对宁徽的评价,谈吐慷慨言辞犀利目光长远,是个大才。二姐姐对他的评价,仕途不济,自暴自弃,尖酸刻薄,风流才子,是青楼花魁的常客。

今日自己亲见到此人,罗紫笙觉得大哥哥和二姐姐对这人的评价皆太过片面,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人是非常复杂的,大哥和二姐姐说的都是,也都不对。

“官场上那些为官者,趋上迎下左右逢源,为保住头上那顶官帽挖空心思,那里还管什么为官的忠诚,那里还管什么为民请命。宁公子不畏强权凛然正气才是难得。”

赵文琰为他倒茶,“单说宋府这件事,若遇上别人,躲这麻烦尚且还来不及,怎会主动帮忙,偏宁公子不怕招惹麻烦施以援手。只这一点,您已经胜出其他人一大截,又何必妄自菲薄,”

这话似乎颇合宁徽脾气,他大笑道,“你说这话,真应该让你的皇帝叔叔听听,看他会夸你还是砍你。”

赵文琰也不怕,“皇上当日没有惩办宁公子,想必也是同我一般的想法。”

为民者,田间耕地收获,为官者,官场大展宏图,富贵者,吃喝玩乐,闺阁女,女红刺绣,皆是痛快之事。最痛苦的莫过于,心中有宏图,却要过白丁的日子,鸿鹄不得志,默默不得闻。

宁徽叹息,“还是安乐世子的日子令人羡慕啊。”身在富贵中,逍遥自在,无烦无恼,无忧无虑。

赵文琰指着他道,“智者忧。”又指向罗紫笙,“巧者劳。”最后指着自己,“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①。我如何能同宁公子相比呢。”

宁徽笑道,“这句话便是曲意奉承了。”

赵文琰道,“实乃肺腑之言,不单我,紫笙姑娘定然也是这般认为,所以她精心为宁公子准备了文房四宝,就是希望宁公子前途万里大有作为。”

罗紫笙原想着宁徽在写字绘画上颇有心得,因而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方才听他所言,竟是愁闷自己仕途不济,猛然惊醒,竟是自己疏忽了,又想到二姐姐说,若他以为自己在嘲讽他,那真是应了二姐姐昨日之言了,因此心中忐忑不安,没想到经文琰哥哥这么一说,竟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她忙把东西拿出来。

宁徽目光一一自笔墨纸砚上滑过,四样东西品质极佳,皆为上品,他叹声道,“这么好的东西送给我算是糟蹋了。”显然在宁徽心中,写字绘画的成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成就,真正的成就应该是为官做宰建功立业。

“古往今来,凡成就大事者,那个不是历经千辛万险千苦万难,正因为经历磨难得来不易,才得以被后人传颂。宁公子卓世才情,将来定能施展抱负青云直上。”

罗紫笙继续,“宁公子是读书人,不知对孔圣人②的一生如何评判?孔子生活的周朝典章制度与道德规范一点点崩塌,世道人心被破坏。他不忍看着天下就这样滑向深渊,于是决定呼唤恢复周礼,想要把礼制重新放进世人心中。于是他创办了史上第一所私学,开设了礼,乐,射,御,书,数这六门课程,并提出有教无类,他教授人们知识改善人们思想。”

宁徽继续道,“可惜,权贵季平子和大臣郈昭伯的一场游戏,让孔子再次亲眼目睹了礼崩乐坏。诸侯国群雄蜂起,割据一方,相互间攻伐不断,与孔子想要的礼乐复兴越走越远。”

罗紫笙笑道,“那年,孔子已经四十二岁,他的很多弟子已经在政坛施展抱负,而孔子依旧在教学,是个默默无闻的夫子。与宁公子现在比又如何?”

赵文琰似乎对那场游戏很感兴趣,因问道,“季平子和郈昭伯那场游戏是怎么回事呢?”

罗紫笙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道,“两人在斗鸡时相互舞弊,引发矛盾,鲁昭公想借此削弱权贵季平子的实力,于是派兵攻打他,季平子联合另外两个大贵族孟孙氏和叔孙氏反攻,鲁昭公战败,逃往齐国避难,之后,权贵季平子独掌大权。”

赵文琰看向宁徽,“僭越犯上,礼崩乐坏,君不君臣不臣,孔夫子当时受到的打击与你现在比如何?”

宁徽扯出一抹笑,低头喝茶,“我如何敢与孔夫子相比。”

赵文琰问罗紫笙道,“后来呢?”

罗紫笙道,“虽遭受打击,但孔子并未放弃心中的政治抱负,数十载后,孔子在鲁定公处得到重用,先后担任过地方官,中都宰,司空,大司寇,最后代理国相,在孔子参政的三个月,鲁国内政外交很快有了起色,百姓安居乐业恪守礼法路不拾遗。”

赵文琰欣喜道,“这么说,孔子成功了?”

罗紫笙摇头,“成功那里那么容易,孔子心中抱负得以施展,可他的种种政策却得罪了鲁国权贵利益,与此同时,鲁国良好的局面引起邻国的不安,齐国怕鲁国称霸,便设法阻止孔子主政,当权者陷于齐国计谋,孔子被逼无奈只能离开。”

赵文琰叹息,“又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呢。”

罗紫笙道,“之后孔子便和弟子游走各国,希望再次得到重用时,可惜四处碰壁,不为人所接受。在卫国,被人在君主面前说了坏话,没能留下。去往陈国的途中,被匡地的人误认为是仇人,身陷囹圄。在郑国时,孔子又和弟子走散,一个人被落在外城东门,被人说成丧家之犬,在……”

“好了。”宁徽打断罗紫笙,“你们两个在我面前一唱一和,不像是来谢我,倒像是来对我进行说教的,配合倒也默契。”

罗紫笙笑道,“我没有与世子殿下提前商议,更不敢对宁公子说教。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没有十年寒窗苦读吃的那些苦,又怎么会有一举成名的美事。仕途本不是平坦的路途,宁公子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想到其中的辛酸和苦难,圣人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宁公子正值风华正茂时,又何必自困呢。”

宁徽手中握着杯子,进门后第一次认真打量罗紫笙,武将家的庶女,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来,有点意料之外。

“可,可是我说错了什么?”四目相对,罗紫笙登时局促起来,宁徽可是“文坛二怪之一”,他的学识见识岂是自己可比的,自己这点萤火之光竟在皓月之辉面前不自量力,他定然在心中嘲笑自己吧,一个庶女,竟也敢大言不惭。

罗紫笙心中懊恼,方才为何说了那么多。

宁徽听她如此说,似乎来了兴致,“罗小姐以为,你哪里说错了呢?”

果真是说错话了吗?罗紫笙心中更加不安,她忙道,“宁公子君子雅量,我不过胡言乱语而已,若是那里说得不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宁徽收回目光,叹息道,“路艰难,尚且有路可走,于我,却是连路也无了。”

罗紫笙知他所指写《叹世赋》一事惹怒皇上,因而断送前途一事,不过,有了方才的教训,罗紫笙不敢贸然开口,于是她换了个方向,“宁公子可有后悔?”

宁徽义正言辞道,“吾无错,更无悔。”

罗紫笙心中又惊又叹,早听闻这宁徽是个脾气秉性耿直之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非黑既白泾渭分明,若别人撞到南墙尚且回头,与他却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一身傲骨刚正不阿,着实令人敬佩,他这样的人若为官,定然受到百姓爱戴,可也正是因他这样的性格,所以才难以在官场立足吧。

赵文琰笑道,“庙堂容不下,那就走沙场,沙场不如意,那就行江湖,天下之大,总有宁公子施展拳脚的地方,明珠溢彩金子发光,夜里的黑暗总是暂时的,您说呢?”

宁徽哈哈一笑,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罗小姐的谢礼,劳烦世子派人送我家去,告辞。”

赵文琰挽留道,“天色还早,难得聊得这么开心,何不多留会。”

“阮青姑娘还在等,不好叫美人等太久哦。”说罢,翩然离去。

阮青,家道中落被迫沦落青楼,花魁中的花魁,倾国倾城之姿,不啻于庄姜之才,由于家庭变故,其人冷漠疏离。绣花枕头苗而不秀者,便是奉上千金她也不屑一顾,可这样的人,竟然会甘愿等待宁徽,可见其为人和才情。

宁徽接受了自己的谢礼,罗紫笙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她道,“这些东西就有劳文琰哥哥了。”

赵文琰见罗紫笙要走,忙叫住她,语气吞吐,“其实,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

①出自《庄子?列御寇》

②文中关于孔子的故事来源于纪录片《中国》第一季第一集。

③文中所有关于律法条例内容,皆来源于网络资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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