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花前对酒霜浓时

【万历四十五年夏·荒园】

午后,蝉鸣阵阵,朗朗晴日下一丝风也没有,聒噪烦闷得让人无法安心午睡。

玉竹给室内洒了水,又闭了竹帘,回内室见魏子然已入睡,便搬了一把凉椅到屋檐下的阴凉地里躺着,取出随身携带的香扇轻轻地摇。

她正昏昏欲睡间,听见有人在唤“玉竹姊姊”,睁眼去看,却是南家的二姐儿南思。

玉竹见她只身一人立于烈日下,不由好奇她因何而来,忙起身整了整衣襟,道:“瞧我,多丢人,竟就守着我们哥儿睡着了——思姐儿快进屋里来,外头多晒人呀!”

玉竹将人招呼进屋里,又是递汗巾,又是沏凉茶,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姐儿来做什么呢?我们夫人可是随您母亲串街去了,您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南思那张被日头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腼腆羞涩的笑,埋着头羞答答地说:“我找然哥儿,想同他说几句话。”

玉竹心里明镜似的,却不知这姐儿何时对魏子然上了心,竟不顾南家严实的门风,冒着这样大的日头一人悄悄来见男子。

她不敢擅自做主,为难地笑了:“不瞒姐儿,然哥儿自那夜见过令妹后,这身上、心上都不大好,整日里恹恹的,不肯同人说话,只是默默流眼泪。”

南思歉然道:“那我便替妹妹赔个罪,还请您家夫人与哥儿宽恕她。我这个妹妹啊……她自幼体弱,常年闷在屋子里养病,少与外人接触来往,这般养病倒养出了个古怪性子,不知人情世故,易开罪于人。姊姊也知道我家是做生意的,家里往来的许多人都是家翁家母生意上的朋友,不好得罪的,妹妹不懂这些利害,容易冲撞客人。家母也是为着这个,迫不得已,才将她迁到南边的那座小阁楼里住着。那里清净,倒是适合她静养的。”

玉竹见她小小年纪,说话处事便如此老成周到,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做客南家的这几日,她总觉南家上下人等皆奇奇怪怪的,仿佛每个人都揣着什么秘密一般,说话行动皆是谨慎又小心的。待这院里的客人虽细致又周到,可在玉竹看来,却是细致周到得过了分。

她偶尔会想要同南家的某位侍女闲话,可没一人愿轻轻松松地同她谈话,偶尔谈及这家里的几位哥儿、姐儿,这些人更是三缄其口,绝不开口议论主人是非。

这在玉竹看来是可疑的。

魏子然其实一直都未曾睡下,外头细细密密的交谈都未能逃出他的耳,他很想唤南思进来问问南屏的境况;可一想起小阁楼里受到的冷遇,他便再没有勇气探问她的任何消息。

从前,他只在话本小说里感知到女儿心的多情善变,现今,他是真真切切地从南屏身上体会到了。

他欲与之结交,巴巴上赶着去讨好她,却不知人家早已在心里开始厌恶反感他了,他又何必多次自取其辱地惹她厌烦呢?

当晚,母子俩闲话时,魏子然便提出要回书院,杨连枝不放心他的身子,劝他在此再养些时日。

魏子然不愿留在这儿,坚持道:“孩儿功课已落下许多,不能再耽误了。”

杨连枝还想多劝劝,魏子然反倒笑道:“孩儿身子早已无碍,只是这样躺着躺出了一身病。您也许久未回家了,家里还需要您操持呢。”

他能说出这番话,令杨连枝难以置信,也格外心疼:“好,就依你。”

然,在离开南家前,魏子然仍是请求玉竹帮他偷偷往小阁楼那儿送了一封信。玉竹虽不知他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可却瞧不上他这行径,冷冷地道:“那姐儿都嫌恶你了,你还上赶着往上贴,就这样高兴贴人家的冷屁股?”

魏子然道:“请姊姊再帮我这一回,这是最后一回了。”

玉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却也不忍心拒绝他,只得替他送了这最后一封信。

从小阁楼回来,她便将那纸信函甩给魏子然,恨恨地说:“这姐儿的心是石头做的,真真气煞人也!你看,人家收也不愿收你的信,甚至不肯见见我这个信使,直接派一个老妈妈打发了我!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大热天的!”

魏子然已是心如死水,再也不对那人抱有丁点儿期许,沉着脸将那送不出去的信函给撕碎了。

玉竹觉着他挺可怜的,很想安慰他,可又不知如何安慰。

魏家的车马已在南家大门外等候多时,魏子然最后望了一眼小阁楼的方向,终究是不甘心、不舍得。

在众人忙着搬运行李时,魏子然分明看见那个时常伴着南屏的宋妈妈在一处隐蔽的角门那儿冲他招手。

他推说落下了东西,借口要回东院找一找;杨连枝并未疑心,只叮嘱他快去快回。

而魏子然却是趁众人无暇留意他的时候,几步几拐地钻进了那扇角门后。

待他进了门,宋妈妈便迅速将角门关上,悄声对他说:“跟我来。”

做客南家期间,因南家门风甚严,除了主人家设下的赏花宴、游园宴,魏子然并没有机会在南家这座古老的宅院里东钻西逛,更没机会钻进几位哥儿、姐儿的院子里。

宋妈妈招他来的这扇角门十分隐蔽,少有人迹。门后蔓草丛生,群花乱放,更有野鸭飞鸟群集于水草覆盖的河塘上,全然不似生人居住的园子。

然,这儿确实是一处荒废多年的园子。从那被野草藤曼缠绕、被繁枝密叶遮掩的一排房屋,魏子然便知这园子曾经是有人住过的。

他眺目远望,才知这处荒废的园子连着南屏所在的那座小阁楼,只是中间隔着那座雪梨满山的山丘。

魏子然被这妈妈招引到此,本有些惊惶犹疑,如今确信这妈妈是引他去见南屏的,便异常兴奋激动。

他踩着宋妈妈走过的路径,满怀希冀地问了一句:“是南屏让您来的?”

宋妈妈怔了一怔,回身望了他一眼,将他引到那排腐朽破败的屋宇前,笑着对他说:“不是,是我瞒着她来的,想交给小哥儿一样东西。”

说着话,宋妈妈便从怀里掏出一只蓝印花布香囊,确认四周无人,才将其郑重塞到魏子然手中,认真叮嘱道:“这里头是我们姐儿的心意,请哥儿回去后好好看看,仔细珍藏!她有许多苦处不便对你说,像那天夜里那样待你,非是她本意,请你莫怨怪她。哥儿若有心,待他日成人了,能自己拿主意了,若还能记得我们姐儿,不妨再与她续前缘。”

这番话,魏子然似懂非懂,却也抚慰了他那颗多次被无视冷遇的心。至少从宋妈妈的这些话里头,他知道自己未曾被南屏厌憎。

他并不急着拆开香囊去看里头的东西,而是将其贴身放着,拉着宋妈妈的手,急切地问:“她有什么苦处?为什么不愿意同我说一说呢?”

宋妈妈苦笑道:“说不得……我们姐儿命苦,将来全赖哥儿救她脱离苦海!”

魏子然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她家人待她不好么?”

宋妈妈只是摇头,并不回答他,只是朝他指了指这排屋子最里头的一间,对他说:“引你前来之事,她并不知晓,她就在那间屋子里看书。待会你们碰了面,你可别说是我引你来的,不然她得怪罪我了!我是见小哥儿一片诚心,可怜你,才想着让你见她一见,但你也别逗留太久,惹人怀疑,连累了她。”

魏子然如今已多多少少想通了南屏对自己态度微妙的缘由,心里已是有了分寸;而他更是感激这老妈妈的这番引见,不由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感激万分地说:“您放心,我如今明白了她的处境,不会再任性,自然也不会牵扯到妈妈您!”

宋妈妈想他毕竟只是个少年人,将信将疑地点头:“哥儿是个男儿汉,可别说出小孩子的戏言,让人失了信任。”

魏子然保证:“一定不会让妈妈失望!”

他因急着见南屏,不欲与宋妈妈多说,便迫不及待地朝最里头的那间屋子走去。而宋妈妈见他这般急不可耐的,愈发可怜起他来,倒也不多留,只管向屋后的山丘走去。

魏子然在这扇青苔斑斑、蛛丝缠绕的门前伫立片刻,一时间竟有些胆怯,猜不透南屏为何要在青天白日里选择这样一处阴森古怪的地方看书。他甚至怀疑方才引他来此的宋妈妈许是为他这些日子时常骚扰南屏,而故意愚弄惩戒自己,并非是一片好心。

远处河塘里野鸭鸣噪不已,头顶更有群鸟扑棱着双翅徘徊飞翔,他甚而抬头看见屋檐上方不知何时憩息着一只黑鸦,正鼓突着那对幽深深的眼睛盯着自己。

魏子然胆怯了,回头唤一声:“妈妈!”此处却早已没了人。

而他的这一声叫唤却惊动了屋内静坐沉思的南屏,她于蛛网密结、尘灰满积的屋子里缓步走到门后,细细回想着那声叫唤,想起了那是谁的声音,不由心慌意乱起来。

她正寻思着如何躲一躲,那扇门却被人缓缓地推开了,她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拔腿便欲夺门而出。

魏子然鼓起勇气推开门的那一刻,乍然见到南屏,心中的惊疑惧怕早已荡然无存,只有欣喜雀跃。

他挡住了门,犹疑地牵住了她的衣袖,笑着看着她:“你真的在这里呀!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屏扯回自己的衣袖,几次欲从他身边跨门而出,他却偏偏不让,反而进屋掩上了门,再一次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屋里只漏下稀稀拉拉几丝日光,南屏看不清魏子然藏在阴影下的脸,可却知道他是在笑的,是欢喜高兴的笑。

她慢慢平静了下来,极其冷淡地问着他:“你怎会来这里?谁带你来的?”

魏子然记得宋妈妈的叮嘱,犹豫了一会儿,道:“我自己来的。”

见南屏不信,他忽闻屋外的鸦声,便随口胡诌了一句:“我跟着那只乌鸦来的。”

南屏依旧不言不语地在昏暗暗的光影下打量着他,心中已猜到他因何而来,便道:“这园子里闹鬼,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魏子然本觉这地方阴森可怖,可眼下见着了她,反倒不觉着害怕,反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地方?不怕么?”

话音方落,他便见南屏朝他笑了,并不是温柔甜美的笑,反而显得凄凉古怪。

他想起宋妈妈曾说过,许氏多次请道士和尚为她驱邪赶鬼,莫非她真是……

魏子然不敢如此这般想下去,大着胆子朝她走近几步,低声问:“你在南家过得好么?”

南屏微怔,并不回答他,只是默默走开,径直绕过屋内破损漆黑的屏风,推开室内的一扇小门。门后却是一间狭小却整洁的小书房,屋里亮着荷叶灯,灯光如豆。

借着这如豆灯火,魏子然也看清了屋内布局。此处没有书橱几案,甚至没有供坐卧的器物,所有的书册皆是一摞摞堆放在地上的;角落里甚至还放着一只大鼓,鼓上又放着笛管琴箫之类的乐器。

魏子然见南屏进去后,便径直坐在了地上,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踟蹰在门外不知是进是退。

南屏蓦地抬头看向他:“进来,把门关上。”

魏子然支吾了一声,虽觉她行为举止古怪离奇,仍是硬着头皮进了屋子,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了。

他想,她这样的行为举止可不像是姑娘家的作为,可却发现这样的她,更令他新奇不已。

“你听过戏么?”南屏从身旁那一摞摞书册里抽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他,“西厢听过么?”

魏子然接过那书册,笑着说:“戏倒是听过,却没听过西厢,但看过版画。”

魏子然并不想与她说西厢,只想同她说些日常亲近的话语,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无语地盯着专注认真看书的小人儿。

灯影下,她瘦弱稚嫩的脸庞添了几分明媚娇艳,眉宇间掩不住一股缠绵病态,想是自幼坎坷多病所致,看着令人心疼不已。

魏子然捧了书悄悄挨着她坐下,在她看过来之际,轻轻唤了一声:“南屏。”

南屏欲远离他,无奈这地方逼仄狭小,她避不开,便移开了目光,低声说:“你若不愿安安静静陪我在这儿看书,便离开这儿。”

魏子然不因她的冷淡而疏远她,而是低声说着自己的心事:“我愿意陪你在这儿看书,可这回不行。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今天便要回书院了,便想再问你一次——你若不厌烦我,却为什么待我这般冷淡呢?”

南屏侧颈低叹:“你总是这样问,教我好为难。我既待你这般冷淡,你就该知趣,别再来自讨没趣。”

魏子然道:“你说得没错。我曾为此恼恨你,很想从此远离你,再不见你,可我心里就是喜欢你……”

“然哥儿请慎言!”南屏急急出言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你这是童言稚语,不可乱说!”

魏子然道:“你莫当我这是小孩子的戏言。小说话本里的男女之情我虽不懂,可我却懂我自己的这颗心,它就是想亲近你,不想亲近别人,这还不够么?”

这番话,搅得南屏心潮翻涌,不能言语。

她虽年幼,可自幼经历诸多,又一心沉浸戏文曲词里,多多少少懂得些男女情爱的事。她清楚地知道,魏子然对她的这份喜欢,并不是那戏文里凄婉感人的爱情,不过是幼稚少年的一时兴起,是一种对喜爱事物的占有欲而已。

她即使对情爱懵懂,却毕竟是冷静清醒的,很快便从那心绪缭乱里回过了神,从他手中夺回那册书,说:“你得回去了,不然,你娘该着急了。”

魏子然恼恨不已,深觉她的心肠真是石头做的,又冷又硬,丝毫不通人情;也觉再强留在这里,不过是惹她厌烦。他也不与她告辞,带着满腔恼恨伤心离开了她。

屋外,宋妈妈似乎等了多时,看他脸色神情,便猜到这次的会面并不愉快,却也只能徒叹奈何。

而魏子然见了这妈妈,伤心之情溢于言表,带着气说了一句:“她真是古怪,同这园子一般古怪,没一点人情味!”

宋妈妈忙道:“哥儿千万别这样说!我们姐儿古怪是古怪了一些,可却是有苦衷的呀!”

“什么苦衷?”魏子然道,“她就是讨厌我!”

宋妈妈见他这时候净钻牛角尖,始终不能体会到南屏的处境,这心便像在酸菜缸里泡过一样,酸得一双老眼里直冒眼泪,哭哭啼啼地说:“哥儿终究是太年幼,体会不到人心里的苦!这苦衷若能诉诸于口,那还是苦衷么?我家姐儿可怜可哀,这辈子怕是都遇不到一个知心人……好哥儿,您快些走吧,别让您家里人等得着急了……”

魏子然出了那座荒园,已是衣衫狼狈,形容哀戚。

而杨连枝因处处找不见魏子然的身影,正让人在南家各个院里去寻,乍然见到他这般模样出现在眼前,便满目惊骇地问道:“你去哪儿了?”

魏子然心情低落,无心细说,只是摇头:“随处走了走。”

杨连枝还欲再问,魏子然却催道:“娘,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走吧。”

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杨连枝也不好逼问,与许氏告别后,便在魏家的车马声中离开了南家古宅。

而许氏在见到魏子然衣裳鞋履上的泥土草屑后,隐约猜到他去了什么地方。

于是,她便唤了一名家丁上前,悄声问了一句:“南屏在阁楼么?”

那家丁道:“阁楼一直有人守着,不曾见到姐儿出来过,应是在楼里的。”

许氏点头,心里却在暗暗奇怪。

他确信魏子然去的是那座久无人居的荒园,然而,那荒园角门的钥匙,只有她这里有,他又是如何进去的?

她心里有种种疑问,便又询问那家丁:“老爷的船何时能到?”

家丁道:“快了,就这两日了。”

许氏沉吟不语,待那家丁退下了,终究因为不放心,便独自一人往小阁楼而去。

回书院的途中,魏子然在车上便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杨连枝担心他,再次询问他的踪迹,魏子然恁是不肯开口,只是默默流着泪。

杨连枝心中似已明了,试探了一句:“是去见南屏了么?”

只是听到“南屏”二字,魏子然便觉心如针刺,良久,才吸着鼻子说了一句:“娘,我不要娶南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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