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秋·金鳞池】
魏书婷慌慌张张跑出卧房,正遇上抱着茶瓮返回的魏子然,两人险些儿迎面撞上。
“你慢些儿啊!”
魏子然险险稳住身形,牢牢护着怀里的茶瓮,皱眉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红霞满脸,一双眼里不知是怒是羞,张皇失措地看了他一眼后,便提着裙裾风一般地跑远了。
魏子然不明所以,因屋里有人需要醒酒,便也没心思顾及这个妹妹。
魏书婷跑回到净荷堂后院的厢房里,便一头扑倒在了床上,胸腔内的那颗心怦怦乱跳,跳得她几欲眩晕过去。
客人家的哥儿,与她年龄相当的,她其实见过不少,但毕竟都是规规矩矩的来往,并不会有过分亲昵无礼的举止。
然,方才在魏子然房里的那位大哥哥,却不似她从前来往的任何一位小哥儿。
他分明衣衫不整,言语轻佻,行为放肆,是玉兰口里臭名昭彰的浮浪子弟,她却偏偏生不出一丝厌恶,反倒有丝窃喜。
现今,她依稀能闻见衣袖上浓浓的熏香,那是他拉着她衣袖同她玩笑时沾上的。
她不知他衣上熏的什么香,却被这香迷得神魂颠倒的,竟后悔那时没能同他说一句话便落荒而逃了。
玉兰回屋寻到她,劝她去吃园内的菊花席,她推说身子不适,只管心神不宁地躺着。玉兰终究不放心,近前来查看她的脸色,却见她满脸通红,身上甚至能闻到微微的酒香。
她心想自己在船上一直守着这位姐儿,不曾见到她偷偷饮酒,便在心里猜测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酒味从何而来。
她心里疑惑,便问了一句:“姐儿背着人吃酒了么?”
魏书婷不知她为何这般问,便摇头道:“不曾吃酒——我心里怪闷的,你让我一个人躺躺吧。”
玉兰分明瞧出了她这满腹心事的样子,但因不知头不知尾的,不好贸然相问,只得依了她。
恰逢此时,魏子然在外头唤人,玉兰忙迎了出去,说:“姐儿心上不舒服,哥儿来得正是时候,进去瞧瞧吧。”
魏子然前来,其实是为罗衡而来;乍听到魏书婷不舒服,便急急地进了她的闺房。
玉兰为他搬来一张绣墩,他便隔着床帐同她说话。趁玉兰离开后,他又从衣襟内摸出一株娇艳粉嫩的菊花塞进了帐子里:“你落在我屋里了,我特意给你送来的。”
魏书婷定睛一看,发现这株菊花分明是那轻薄人趁着醉意从她发上摘取的,如今让魏子然归还,不知是何意。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并不伸手接过那株花,扭过头,说:“我不要了,哥哥替我扔了吧。”
魏子然道:“这株菊花多好看,扔了多可惜。今日重阳,你不愿簪花,我便替你这帐子簪上吧。”
他说着,果真起身将那株粉嫩嫩的菊花插在了床头的帐子上,魏书婷也不去管他。
魏子然又劝她起身去喝菊花茶、吃重阳糕,魏书婷一概不应。他有些奇怪,撩开她的床帐,见她背朝自己侧身躺着,便探过身子去问她:“你怎么了呢?今日这脾气好古怪呀!”
魏书婷道:“我就是玩累了,哥哥总是这样不体谅人。”
“也不是我不体谅你,”魏子然道,“我是替我屋里那个醉客来请你的。他说冒犯了你,要向你赔罪——他怎么冒犯你了?你之前怎么在我屋里呢?”
提起这个,魏书婷便浑身不自在,好容易平静的心口又开始怦怦乱跳。如今,只要想起那个人,想到之前见到他的那副光景,她便觉荒唐离奇,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他。这莫名情绪让她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却似乎又令她甘之如饴。
她唯恐教魏子然察觉到自己内心这份潜滋暗长的莫名情绪,在他百般劝说下,只得起身重新妆扮一番,前去会那个轻佻浮浪之人。
在玉兰为她梳洗妆扮时,她看到插在床帐上的那株粉色菊花,便让玉兰取下来簪在了发间。
重回露春园,园中人已悉数被邀请上那艘大船吃茶去了。
茶余饭后,回廊上有唱戏的,船上的男客女客分舱而座,开着窗子喝茶看戏,各个船舱里都是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魏子然趁热闹之际,溜到偎依在杨连枝身边的魏书婷身后,轻拍她的肩,示意她一眼,便朝船头的小舱而去。
魏书婷会意,在杨连枝耳边嘀咕了一阵,便欢欢喜喜地起身跟了上去。
船头的舱室狭小-逼仄,是堆放器物用的,鲜少有人前来。
推开舱室的门,魏书婷便见她那大哥哥同那浮浪人已在舱内支起了一张矮桌,坐靠在窗边饮茶听戏。
这时再见那人,他姿态端正,眉目平和,绝无半分轻佻之色。可在望着她微微一笑时,那双细长多情的桃花眼里便又浮起了几分风流韵味,让她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起来。
窗外群花灿然,他只是端坐于斜斜的日光下,便已让她这颗年幼懵懂的心意醉情迷了。
这人的眉目面貌虽生得没有她大哥哥好看,但一身风流气韵却是无人能及。
魏书婷察觉到自己的这份少女心思,并不深以为耻,只是羞涩难言。
她被魏子然拉着入座,却无心饮茶听戏,只是呆呆望着湖面。那里能看见她与他的面影,在碎银般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她总觉得不对劲,在湖面四处搜寻,恍然发现,大哥哥的面影不见了。凝神转目,舱内果然只剩下她与那个人了。
魏书婷不由慌了神,问遥遥斜靠在窗边的那人:“大哥哥呢?”
罗衡笑着瞅她一眼,说:“取吃的去了呢。”
他饮一口茶,目光直直盯着回廊里唱戏的戏子,口里却在问她:“听你大哥哥说,姐儿平日里爱读书看史,都读了些什么书呢?”
魏书婷知道他这是客套寒暄的话,听他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谦虚道:“我不过就是跟着大哥哥胡乱认得了几个字,粗粗读过几篇文章而已,是不能同你们男儿相提并论的。”
“此言差矣!”罗衡望着她,认真道,“这世间,聪明灵秀的女子不在少数,反倒有许多愚笨呆蠢的男子,姐儿万万不可过分自谦,我可是看过你的文章呢!”
“什么时候……怎么会看到?”魏书婷蓦地呆了,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转瞬便明白了,“我寄给大哥哥的那些文章书信,他都给你看了?”
“倒不是都看了。你大哥哥人虽小,行事还是有些分寸的,不能示人的书信,他自然不会随意给我这个外人看,放心好了!不过……”罗衡顿了顿,又道,“你那些文章里关于父母对子女的偏见,倒是挺新奇大胆的,里头说‘世上父母宠男而厌女,胡为乎?父母视男为心头肉,女则鸡之肋,胡为乎?男儿读书万卷行路万里,女儿不能为,胡为乎?世间乃男男女女之世间,男为人,女不为人乎?’我看着倒是面目含羞,痛恨自己身为男儿了。”
魏书婷羞赧万状,红着脸浅浅笑道:“这些不过是同哥哥发的几句牢骚,让你看笑话了。”
罗衡却幽幽叹道:“你这牢骚振聋发聩,醒人耳目,令我羞愧无比。我从前只觉世间女子可怜可爱,值得我辈用真心怜惜爱护,却从未想过,她们活在这世间有诸多委屈和不公,而这委屈与不公,她们还无法诉之于口。你却是我见过的头一个敢将这委屈不公喊出来的,许是少年无畏吧。”
魏书婷一时羞涩紧张得无言以对,只是强作镇定地低头抿了一口茶,却忽见他倾了身子过来,衣衫贴着她的衣衫,那浓浓的衣香紧紧缠着她的心,让她头晕目眩。
他在她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无遗憾地说:“你若是男子,该多好!”
说着,他的手抚上她发上的那株花,轻轻笑问:“我那时同你说话,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跑了?是怕我么?”
魏书婷浑身发抖,心跳不能自已,不知他为何突然间又变成这副轻佻模样了。她不动声色地往旁移了移,却被他抓住了衣袖,她登时吓得流出了眼泪,双目含泪地看着他:“我求求你……放开我。”
罗衡叹一口气,歇了逗弄她的心思,松了手,仰头喝下一口茶,笑道:“小姑娘经不起逗——你大哥哥快回来了,让她瞧见你这样哭,我便有些为难了。”
魏书婷擦了擦眼泪,闷闷坐着不理他。
罗衡只觉这小姑娘的脾性十分可爱,随意不拘地同她说:“你虽年幼,还是个孩子脾性,我却不拿你当孩子看,而是当成一个可以肆意交谈的朋友,所以才对你说了那些不知轻重的话,你不会因此而厌恶疏远我吧?”
魏书婷扭头看他,他满脸笑,迎着窗外的日光,格外耀眼真诚,不禁心有所动,低声问:“何为朋友?”
罗衡道:“古有伯牙子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某虽不才,但也愿做你的那个‘子期’,不知可否?”
魏书婷埋首嘟囔:“我可不会鼓琴。”
罗衡笑道:“可你会写文章啊!”
魏书婷心里欢喜,抬眼问他:“那你与我大哥哥是什么朋友?”
“我同他啊——”他故意拖长声调,迟迟不回答她,在咿咿呀呀的戏声里笑道,“在外人看来,应是狐朋狗友!”
听及,魏书婷噗嗤笑了,却又认认真真地提醒道:“我大哥哥可是不可多得的老实人,你不能欺负他!”
罗衡嗤笑不已,但也没有反驳。
与罗衡的来往,魏书婷是瞒着魏子然的,自然也不会在家人面前露出一点迹象。
因两人确定情谊是在露春园的金鳞池上,魏书婷便将两人之间的交往称作“金鳞之交”。因此,送给罗衡的书信,她便以“金鳞友人”相呼。
有了罗衡这位“金鳞友人”,魏书婷自然会冷落自己的同胞哥哥。从前会写信向他请教读书时遇到的问题,现如今有了年龄稍长学识丰富的友人可请教,魏子然自然便被她抛到一旁了。给魏子然的信里,她多是列出一系列书单,请求他搜罗出来后寄回家里。
魏子然自然注意到了妹妹的变化,心里虽好奇,但妹妹交代的事,仍是勤勤恳恳、竭尽心力帮她完成。
月底,杨连枝忽然病倒,吓得魏子然连夜从书院赶了回来。他来不及换身衣裳,便直奔母亲床头,见了父亲,便问:“娘害了什么病?怎么就倒床不起了?”
魏显昭引他到抱厦,又让人去唤魏书婷。
魏书婷来时,双眼红肿得似两颗圆鼓鼓的桃子;魏子然一心以为她是在哭母亲的病,倒也没有在意。
待魏显昭屏退左右人等后,魏子然便听父亲问了一句:“你妹妹交了个‘金鳞友人’,你认识此人么?”
魏子然蓦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
他正深思沉吟间,又听父亲不辨喜怒地说:“我堂堂魏家姐儿,小小年纪便与不相识的男子书信往来,吟风弄月,一口‘哥哥’,一口‘妹妹’,如此轻薄浮浪,这要是传出去,她还嫁得出去么?子然,你老实交代,那人是不是罗家的那个浮浪小子?”
魏子然即使猜到了几分,也不敢在这样的关头损害妹妹的清誉,便硬着头皮狡辩道:“请爹恕罪,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孩儿。只因孩儿在书院读书枯燥无聊,便想着在妹妹身上寻点乐子,书信往来,不以兄妹相称,但以友人慰怀,其中孟浪戏谑之言,还请父亲恕罪!”
魏显昭冷冷笑道:“你既说你是‘金鳞友人’,且说说你这位‘友人’在信里都与你妹妹说了些什么?”
魏子然心虚,笑道:“不过是些信口胡说的读书愚见,说过便忘了。”
“你当你爹是傻子么!”魏显昭气愤填胸,怒道,“魏子然,你这两年在书院读的什么圣贤书!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学些不三不四的行径,成日里游街看花、狎妓冶游,到如今竟引诱你妹妹干些败坏名声的勾当,你……你简直气死我也!你给我跪在外面好好反省反省!”
一旁的魏书婷见父亲为自己之事盛怒责怪魏子然,忙上前哀求道:“爹,不关哥哥的事!哥哥身子弱,受不得夜里的风露,您要罚便罚女儿!”
魏显昭低头瞅着她,缓缓笑道:“你说得没错。你身为女子,不知安分守己,却被外头那些轻薄男子引诱,瞒着家人与人暗中书信往来,实属不该!但念你年幼,又是初犯,且罚你每日抄写《女诫》一遍,直至不再犯过为止。”
事已至此,魏书婷不敢有异言,毕恭毕敬地道:“女儿遵命。”
魏显昭便让玉兰将人领回去,并再三申令对其严加看管,再有疏漏,严惩不贷。
他再看神色黯然的魏子然,心头虽恼火,可终究是怜惜他的身体,只道:“在这里跪一个时辰,好好反省!”
随后,他又命映红在一旁看顾着些,便转进了暖阁后的卧房。
室内,杨连枝将将苏醒,正向玉竹询问外头的动静,玉竹不敢据实而报,只摇头说不知。见了魏显昭,她如遇大赦,在他的授意下,缓缓退了出去。
而杨连枝见了他,便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罚他们了?婷儿还小,子然身子又弱,你骂骂便好了,别折腾孩子们的身子。是我……是我没管教好他们,最该受罚的是我。你若罚了他们,便连我也一道罚了吧!”
魏显昭见她凄楚苍白的面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方道:“你不可再这般纵容他们,这是在害他们!你且安心静养你这头疼脑热的旧疾,家里的事暂且让映容帮你管一管。”
杨连枝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始终牵挂着两个孩子的事,整夜也不得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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